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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、第 3 章 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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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那天之后,倒真像江辞自己说的一样,老老实实在王府住下来。
只是江辞沉默得近乎孤僻,常常整日里都不见踏出屋门一步。
薛演也不去找——或者说找了也是相顾无言。愈显出这么个“老实”是无可奈何的妥协,沉甸甸地压在薛演心头,压成一股没处发泄的火气。
一连过了几天,终于天晴雪霁,薛演接到了宣他进宫的敕书。
薛演进了宫门,又马不停蹄地随着接引太监一路进了延英殿,刚进门便看见有个人。身量不高,约莫刚下了朝,连衣服也来不及换,着一身绯色官服,静静地垂手立在一旁。
看清是谁,薛演一愣,行礼的动作都迟了一下。
皇帝坐在案后,听见声音抬起头,露出一张与薛演颇有些相似的脸。
——也是一张与先帝极为相似的脸。
先帝与先昭王,一母同胞,同日双生,长得几乎一模一样,之后又前后娶了同一家的两位小姐。后来,入宫的那位小姐诞下二皇子薛玢,得封贤妃,嫁与先昭王的那位小姐则因难产撒手人寰,仅留一子薛演。
当今皇帝,便是那个二皇子。
所以,皇帝与薛演,既为堂亲又是表亲。
先昭王死后,先帝怜薛演孤幼,破例将薛演接到了宫里照顾。
彼时薛演人生地不熟,对谁都十分警惕,性格也格外自闭,常常自己一个人待在一处,谁劝谁哄也不管用,唯独二皇子薛玢,凭那张与他相像的脸撬开了他几分防备,能叫他多说那么一两句话。
而对于薛玢来说,这个弟弟远比同父所生的姊妹兄弟更叫人亲近。
先帝子嗣稀少,原本便只有四子一女,而长子与女儿年幼夭亡。
后来,先帝发妻母家谋逆,满门抄斩,先皇后未即废后旨意落下,便一条白绫吊死了自己。
身为嫡子的三皇子年纪尚小,醒来时骤然看见母亲凄惨的死相,当场吓的昏死过去。再醒来时,已是疯疯癫癫,双腿也因多日高热残废,又因身份特殊,早早被送入上京外的道观修养。
剩下的两个皇子自然而然地成为储君的竞争者。
手足间的明争暗斗叫薛玢心累,不可能再谈什么兄弟情谊,也因此,薛玢几乎把对于同辈亲人的所有亲近都分在了薛演身上,对他可谓关爱非常。
即使到了现在,薛玢也称得上给薛演两分纵容。
也正因此,薛演才能拿到江辞的身契——虽然在延英殿里跪了半宿。
薛玢冲旁边的人抬了抬下巴道:“先退下吧,童爱卿。”
直到那人行礼退下,薛玢才将目光转回薛演身上,扣了扣桌上堆着的劄子,问薛演道:“知道这些是什么吗?”
薛演直白地说:“参我的。”
“你还知道是参你的,”薛玢哼了一声,“说起来,朕还真是谢谢你,朝堂上原本因着青州互市一事吵的不可开交。你倒好,回京不到十天,砸了本京最大的秦楼楚馆不说,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抢人,抢的还是罪臣之子,一夜之间把自己纨绔子弟不思进取的名号给坐实了。满朝堂不吵了,都逮着你的破事拿唾沫星子淹我。”
薛演撩衣下跪:“臣不敢。”
“你有什么不敢?”薛玢哼了一声,“大宁有律令,官奴婢三免为良人,谋逆者除外。太祖建国来一百二十年,你是第一个从皇帝手里要谋逆的奴婢的……”
“皇兄!他——”说到一半,薛演猛然打住话音,咬了咬牙道,“臣请罪。”
薛玢突然笑了:“他怎么?你无非是想说,江家通敌叛国、意欲谋反绝不可能,可证据确凿,早已尘埃落定,你喊有什么用?”
“我……”
“滚,”薛玢脸色冷下来,“昭王行为不端,即日起,禁足昭王府思过。”
“……”薛演一愣,气势蓦地衰颓,“臣遵旨。”
出了延英殿,薛演便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。
长相秀丽,细眉如烟,双瞳如秋水,一颦一笑都能泛起波澜。一身红衣常服立在雪地里,脊背如松,举手投足说不出的风度。
正是方才在殿内的另一个人,也是当朝宣平司掌司——童玥。
——同时也是大宁建国以来唯一一个在前朝为官的女人。
见到薛演出来,童玥跟着薛演向宫道上走。
薛演:“童掌司有何事?”
“倒也不是什么大事,”童玥落后几步,边走边从袖子里勾出一截红绳,连带出下头的玉佩,“下官只是想问,王爷前几日去眷春楼时,可见过吏部周侍郎的儿子周奉?”
薛演按下翻白眼的冲动,答道:“没见过,如何?”
“他死了。”童玥道。
薛演止步,冷冷地看着童玥:“哦?”
童枂晃了晃玉佩:“我今日去探,在实体旁边的草丛里找到这枚玉佩。”
玉佩中央,写着个俊秀的“江”字。
薛演脸色微变,伸手便要拿过玉佩,却被童玥躲开:“此乃重要物证,不可交予闲杂人等。”
“你!”薛演猛地咬住话头,压低了声音,“你什么意思?!”
“王爷息怒,下官不过是给王爷提个醒,”童玥缠好红线,将玉佩收进袖子里,平和地道,“还望王爷看好手下的人,不要乱跑,免得下官登门拿人时找不到人。”
瓦上的积雪在正午的暖阳里化开,沿着宫墙淋淋沥沥地往下淌,洇湿了朱红的墙面,像浓郁的胭脂化在了水里。
一墙之隔的宫墙里探出梅枝,半化的雪水沿着梅枝砸下来,滴落在薛演脸上,炸开一朵小小的水花,短暂模糊了他的视野。
恍惚间,眼前的人好像与曾经重叠。
薛演蓦地想起十岁那年的夏天,先帝许他搬出宫去住回昭王府,他生性活泼,不受宫规拘束后更加放肆,整日甩了跟着的下人没边没影地到处跑,整个昭王府上下硬是逮不到他。
夏季多大雨,几日闷热后不出意外地下了场暴雨。
薛演当时困在西市的馄饨铺子里,后悔早上出门时没听管家李叔的话第二天再出门。现下雨下得太大,雨势又急,莫说冒雨回去,就是撑伞也要成落汤鸡。
只能寄希望于这雨赶紧停,别将他一直困到入夜才好,不然李叔一定要心急。
就在这时,薛演在大的冒烟的雨幕里看见了一个小小的灰色人影。
那人影跑进馄饨铺子,才是个七八岁大的孩子,浑身上下都湿透了,头发湿漉漉地糊在巴掌大的脸上,只有眼睛完整地透出来,亮的如同水洗过的琉璃般惊人。
人影冲着馄饨铺子的老板娘扑过去,稚嫩的童声夹杂着哭声:“刘婶婶,我娘快不行了。您……您帮我救救她吧。”
老板娘一听见这话,登时手足无措,撂了手边活计就要往雨里冲。走了两步又想起来什么,跑回棚子下面翻箱倒柜地找东西,只扒拉出来一把零碎的铜钱。老板娘数了数,忽地哭起来,她喊:“好好啊,怎么办呢?咱们……咱们连大夫都请不起。”
小人儿身形一僵,过了片刻,她抱膝蹲下来,默默靠在刘婶身边。
这时,一串半的铜钱举到了刘婶面前。半大少年站在她面前,将钱又往她眼前递了递,薛演道:“拿着吧。”
刘婶愣了愣,身边的小姑娘率先反应过来,怕他反悔般夺过铜钱,重重地扣了几个头:“谢谢贵人,大恩大德没齿难忘,斗胆问贵人姓名,林好好做牛做马一定报答!”
薛演没说话,对他而言,这一串钱不算什么,没必要让别人给他当畜生。
见状,林好好不再追问,用力一拽老板娘,急切道:“刘婶,咱们快走,快去找大夫。”
刘婶脚步一跌,连哦了好几声,跌跌撞撞地跟着林好好往雨里跑。边跑边冲薛演道:“小贵人,劳你等一等,等我回来,一定将剩下的钱还了。”
薛演冲雨里的两个人笑了笑,坐回铺子里的长凳上,百无聊赖地数桌子上的木纹,等大雨停歇。
那一日暴雨下到傍晚,放晴时残阳如血,赤红的光芒照到街道的积水上,像刚烧出来的火色琉璃,踩上一脚便立刻碎成一圈圈涟漪。
薛演没有等那两个人回来,雨一停便回了府,果不其然见到李叔焦急地等在门口,自己衣服都还没干,却在看见他完完整整干干净净地出现在门口时松了口气。
那一夜李叔嘟囔了半宿,直到薛演再三保证自己以后出门绝对会带个人才肯闭上嘴。
对于昭王世子来说,那一下午的事实在不值一提,所以薛演很快将它抛诸脑后。唯一能让他有点印象的,是西市一家好吃的馄饨铺子突然关了门,叫他少了个满足口欲的小吃。
但这仅有的一点遗憾与被欺骗的感觉太微不足道,几天便能被更讨人喜欢的新鲜事物替代,埋没在回忆的灰尘里。
再见到那个小女孩,时间正好过去了一年。“林好好”洗去原本的名姓,摇身一变,成了宣平司掌司童泽正的养女。
薛演忽然觉得没意思,缓缓吐出一口气,薛演平静地道:“上昭王府拿人,需得看童掌司有几分本事。”
说罢,他转身向宫门口走,没有再看身后的人一眼。
回了昭王府,薛演直奔后院,却在离江辞房门离几步远时停了下来。他烦躁地摩擦着袖边上的回字绣纹,踟蹰了片刻,仍然没能下定决心敲门,于是准备离开。
就在这时,几日紧闭的屋门打开了一线缝隙,歇了片刻,一只苍白的手探出来,将门推的半开。江辞扶着门框站定,眼底下泛着淡淡的乌青。对上诧异转头的薛演,他问道:“王爷……有何要事?”
薛演立时道:“没……”
剩下半截话音还卡在喉咙里,他看见江辞本来就白的脸色被寒风一吹,冷的更少去几分血色。
薛演下意识去拽江辞。
刚碰到江辞的袖子,就见江辞往旁躲开,神色有些阴郁:“别碰我。”
薛演抓空,手轻微地在半空一顿,不由自主地攥紧了。
“……我今日见到童玥,”薛演烦躁地想抓头,犹豫好一会才问,“你最近,有没有见过周奉?”
凌冬时分,天色暗得早。远方残阳苍白无力地挂在天边,仅剩的一点天光凝在江辞眼底,压成一线被截断的冷冽寒光,像牢牢箍在漆黑刀鞘里的冷刃,无法横刀而蒙尘。
那冷光漫无目的地游移一会,又缓缓地收回去。
江辞问:“他和童掌司有什么关系吗?”
“周奉——”薛演停了停,最后还是据实相告,“周奉死了。”
说完,薛演下意识地看江辞。
江辞表情淡淡的,一副对此事漠不关心的样子,但薛演却觉得,江辞微微地又有那么点并不意外周奉死亡的意思。
“十天前。”江辞道。
薛演点点头,想要再问,忽地听见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,江辞静静地说:“十天前,他让我去死,怎么自己先死了?”
呼吸一滞,薛演的心蓦地凉了下去。
江辞抬起眼,漆黑的瞳仁像两池深潭,几乎把人溺毙在里面,他问:“王爷还有什么事吗?”
薛演张张嘴,良久,才说:“没有了。”
闻言,江辞垂下眼,轻声道:“那我回去了。”
随即便进屋关了门。
薛演后退两步,掉头往书房走。
走了大概百步,他突然停下脚,吩咐道:“去查,周奉最近去过几次眷春楼,同谁一起去的又见过谁,能查出来多少是多少。”
檐上的黑影应了声,很快没动静了。
薛演站在檐下,分明无风,却觉得像站在崖边,寒风烈烈,吹得他身心一片冰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