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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、第 2 章 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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仲夏之夜,天气晴朗。
少年并排仰倒在草地上,看繁星闪烁,银带般的云汉贯穿天幕。
¬——阿勉,你以后想做什么?
——没什么想做的,当个闲散王爷吧,不愁吃不愁穿没事还能到处晃荡。你呢?
——我?我估计会一辈子待在京城,给我爹养老。
——不想当将军啊?
——将军啊,将军……有我大哥一个就够了。
——嗯,也好。
话音落下,很久没有人说话,直到一声清亮的喊声打破了寂静。
——好啊你们两个,我在那辛辛苦苦地找兔子,你俩居然躺在这看星星。
——快跑啊,母老虎来了!
——薛演!你说谁是母老虎?江辞你别拦我,我今天要拿箭扎死他。
——哈哈哈,阿辞干得漂亮!
——狗薛演!有本事明天你别抄我的课业,等着老师骂你吧!
少时风光,恍如隔世。
当身后的手按上衣领时,江辞突然拼命地挣扎起来。
这一徒劳的挣扎更激怒了身后的男人,脖颈被强扭过去,一声脆响,江辞脸上立时多了五道指印。
脸侧火辣辣的疼。
有人“啧”了一声,道:“多久都没反应了,今儿个气性怎么这么大?”
“管他大不大的,给脸不要的东西,把他衣服给我扒了!”
几只手一齐上来按住他,撕拉一声,江辞身上唯一一件衣服被扒了下来。
他猛地低下头,死死咬住嘴唇。
被骂的男人怒道:“下贱的东西,给了两天好脸色就蹬鼻子上脸,你不是说我是畜生?今天就叫这里头的人都看看你连畜生都不如的身体,也都听听你在畜生底下怎么叫的。”
说罢,他一手抓住那一头墨色的长发,大步流星地拖着跪在地上的人往屋里走。
点漆似的一双眼睛从发丝间露出来,映在薛演眼里,悲怆绝望至极。甫一进了屋,便听得一声重物倒地的声音,几个人连门也不关,就这么大剌剌地开始在房门内脱衣服。
薛演脑子一片空白,脚已经先一步迈了出去。
就在这时,有人道:“我要是你,就决计不会现在过去。”
薛演转头,见那黑衣人不知何时到了他身旁的拐角。他长了一张很普通的脸,平平板板的五官拆开来看也没什么特色,几乎扔进人群里就不见了。
“为什么?”
薛演思绪纷杂,连黑衣人究竟是谁都来不及追究,只本能地顺着话往下问,甚至没有注意到说出口的话是如何嘶哑。
“你要是现在过去,他就活不下去了。”黑衣人笑了一声,吊儿郎当地倚在墙上,玩味地道,“你来得太晚,索性晚到底,给他一条生路。”
薛演四肢僵硬,手脚冰冷,好半天才吐出话来:“你找我,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个?”
“是啊,”黑衣人拉长语调,玩味道,“故人相见,多好的戏码啊。”
好什么啊?
谁想要这样的相见。
混乱的经历不知如何度过,令人目眩的灯光闪闪灭灭,晃得人意识昏沉。倦意滔天洪水一般袭来,沉沉地合上双眼,江辞在黑暗里颠簸,只觉得四周嘈杂,万物跃上高空,然后重重落下。
粉身碎骨的痛苦后,柔软的触感逐渐侵蚀了他。昏睡了不知多久,江辞在昏暗的光芒里睁开眼,看见了一双掐银绣云纹锦鞋。
微微仰头。
青年以手支颐,绿衣银冠,玉面朱唇。见他望过来,薛演垂下眼睛,默默地同他对视。
他不自觉地低头,发现自己身上罩了件大氅,绣金穿玉,大氅边沿的皮毛光滑柔软,一丝杂毛也没有,远非寻常富贵人家能用。
江辞怔忪好一会,倏然反应过来自己什么也没穿。
巨大的难堪与恐慌瞬间席卷了他,江辞急促地抽了两口气,牵扯到胸口的伤,又剧烈地咳嗽起来。
薛演看了一会,见他咳的太厉害,俯身伸手,想要替他顺气,却被江辞挡了回来。
“去哪?”他几次张嘴,才吐出两个字来。
马车平稳地走在路上,偶尔有风掀起窗帘一角,露出路旁的景色。薛演并不意外江辞的反应,收手道:“昭王府。”
“让我回去。”
“为什么?”
江辞恍若未闻,只重复道:“让我回去。”
“晚了,”薛演朝帘子外看了一眼,“已经到了。”
好像为了应和他的话,马车平稳地停下,外面有人敲了敲车前的横木:“王爷,到了。”
薛演嗯了一声,低声说:“我抱你。”
“我不……”江辞挣扎着要拒绝,可一用力便觉得全身都酸痛。薛演无视他的动作,将大氅一卷,抱着他跳下了马车。
或许风雪太大,也可能回来得实在太晚,王府门口连个守门的也没有。
“放我下来。”
江辞揪住薛演的衣领,颤抖的声音掺着哭腔,一声比一声无助。
“放我……下来,我不进去。”
然而不论他怎么说,薛演都置之不理。双手牢牢地钳制着他的身体,一步步即将走入府内。
“薛演!”
两个字破了音。江辞喊得撕心裂肺,几乎用完所有的力气。
薛演终于停下脚步,他低头,神色蓦地惘然。江辞埋在他胸前,脸上都是泪。
他哽咽道。
“薛演,我求你了。”
下雪了,细雪落进怀中,融成泪洇湿了大氅珍贵的皮毛。有人在遥远的回忆里,一遍遍地对他说:“人为刀俎,我为鱼肉。求人是最无用之事,阿辞,不要求。”
八年前如此,八年后依然。
薛演没有把他送回去。
一碗安神药被灌进去,江辞睡了几乎一整天,再醒来时就听送饭的下人说,王爷进宫了。
进宫?进宫做什么?
江辞苦笑。
挨骂么。
记忆组成的纷杂梦境退去,江辞从黑暗里挣扎出来,薛演就坐在床边,见他醒过来,一指桌子:“先吃饭,还是先喝药,你选吧。”
江辞看了一眼床边桌子上的两个碗,并不是很想说话。
“你发烧了。”薛演解释。
他太虚弱,原本身上带伤,又将近两天没吃东西,起高热倒也意料之中。
江辞偏头,不想理薛演。
“你要是不想喝,我也可以灌进去。”薛演摸了一下碗,“反正也不烫。”
薛演少时混账,却言而有信,所说之事必定办到,想到此处,前一天被灌药的不适感适时涌上来。
江辞咳嗽一下,在头昏脑胀里艰难地支起身体,只觉得手脚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,刚坐起来就差点重新跌回被褥里,缓了缓才简短道:“我吃饭。”
薛演拿着碗,舀了一勺粥递到江辞面前:“我喂你。”
江辞闭了闭眼,最终没有拒绝。
咽下最后一口苦药,江辞疲累不堪:“东西我已吃完了,王爷可以走了。”
薛演没动。
江辞喉咙动了动,接着道:“王爷放心,我既不寻死,也不作妖,不会添麻烦。”
身旁床榻一轻,薛演竟真的起了身,一言不发地拿着放碗的托盘走了出去。待到房门关上,江辞吐出一口气,慢慢地将自己缩进了被子里。
胸口和肩上的伤隐隐作痛,他轻轻蜷了蜷身体,忽地觉得痛苦漫上眼角,一把沙土直直倾进眼中,痛的他难以自禁地捂住双眼,在闷热的被褥间大口喘息。
怎么会这样呢?他想。
他哪里做错,哪里不对,要这么难堪地与故人相见?
湿热的眼泪从他指间溢出,他像头小兽,痛苦而绝望地在濒死之际呜咽。
薛演站在门外,默默收回了按在门上的手,轻手轻脚地向着前院走。
到了游廊,薛演空着的手打了个手势,一个黑衣身影从屋檐跳下,低头跪在他身侧。
“查那天都有谁进过眷春楼。”
“是!”黑衣人行礼,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。
坚石砌成的过道里响起脚步声,有人自黑暗深处不急不缓地走出来,站定在屏风后。
“你交代我的事情,我已经办完了。”
他说。
屏风后的人没理他,兀自提着一盏灯,痴迷地去瞧那灯里摇摆的烛火。
他也不管那人有没有听,吊儿郎当地笑起来:“你打算给我什么奖励?”
“奖励?”过了许久,人影才缓缓地吐出这两个字,灯火被慢慢地放下。他听见刀锋出鞘的铮然声,人影慢步出来,提起长刀,抵在了他颈间,“挫骨扬灰要不要?”
“要,”喉结轻微一动,他攥住刀身,丝毫不在意会不会不小心被划伤手,认真地盯着那人道,“你动手,我求之不得。”
“哼。”
人影冷冷地哼了一声,抽回刀身,眼底里明晃晃地写着“你有病”。收回长刀,人影从怀中摸出一个东西,远远抛给他。
看清扔过来的是什么,他咧嘴大笑,十分流氓地吹了个口哨,边往后退边道:“这个灯不好看,我找到了个更美的美人,做出来的灯保管比这个更叫你喜欢。”
“你等着。”
他身形一闪,彻底在黑暗里没了影。
人影目送男人走远,才扔下刀,回到屏风后,对着桌子上的灯坐下来,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膝盖。
忽然,人影笑起来,自言自语般朝着空中轻轻地道:“这份礼物,我准备了好久呢,你喜欢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