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晦暗的礼物》璇璇璇儿

4、风波与笨拙的援手

　　平衡，是苏觅搬进“时光驿”楼上后学会的第一个生存法则。她像一只误入精密仪器室的小麻雀，每一步都踮起脚尖，呼吸都小心翼翼。沈述那本无形的《邻居住户禁忌大全》她已倒背如流：晨间禁噪，夜间静默，水不外泄，气不外飘。代价是神经时刻绷着一根弦，但回报是低廉的租金和那扇紧闭的门后，暂时维持的和平。
　　直到职场这潭深水，给了她猝不及防的一击。
　　周三下午的会议室，空气粘稠得像化不开的糖浆。投影光映着苏觅微微发白却强作镇定的脸。她的《“老字号”焕新项目初期报告》已近尾声，数据图表，创意亮点，逻辑推导，她自认无懈可击。主管面无表情，手指无意识敲着桌面；张姐偶尔点头，目光鼓励。
　　“以上，是我们针对Z世代目标客群的初步洞察与核心创意方向‘虚拟偶像跨界联动’的可行性分析。”苏觅按下翻页笔，最后一页“谢谢聆听”出现，她悄悄松了口气。
　　“思路不错。”主管终于开口，语气平淡，“数据支撑也……”
　　“主管，”一个甜美的声音截断了话头。李薇，部门里最会打扮也最会说话的姐姐，举起了手，笑容无懈可击，“苏觅的报告做得确实很用心。不过我听着这个‘虚拟偶像联动’的核心点，总觉得特别耳熟。”她转向主管，姿态恳切，“上周二午休，咱们组在茶水间不是正好聊过这个风口吗？当时我还提醒说，跟二次元圈子玩，最要紧的是尊重，小心文化隔阂。没想到苏觅这么快就落地成方案了，执行力真强。”
　　茶水间？聊天？苏觅血液“嗡”地一声冲上头顶，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。那天她明明在工位啃面包赶数据！
　　“我没有！”反驳脱口而出，带着未经掩饰的尖锐，“这个方向是我独立……”
　　“好了。”主管抬手，眉头微蹙，“创意有碰撞正常。苏觅报告框架是好的，但原创性需要更明确的证据链。李薇既然你们组早有讨论，这个方向后续深化就由李薇主抓，苏觅你把数据部分夯实，全力配合。散会。”
　　“主管！”苏觅还想争辩，主管已拿起笔记本起身。同事们鱼贯而出，目光扫过她，含义复杂。李薇收拾得慢条斯理，经过她身边时，用气声轻轻飘来一句：“新人，路还长，别急着踩别人上位。”
　　会议室瞬间空荡。苏觅僵在原地，盯着屏幕上那份心血结晶，只觉得每一个字都扭曲成了嘲讽。熬夜、查资料、反复推敲……全都成了为他人做的嫁衣，还沾上了“借鉴”的污名。委屈和愤怒像冰冷的海藻缠住心脏，越收越紧。她死死咬住下唇，直到血腥味在口中弥漫，才压住眼眶的酸热。
　　不能哭，至少不能在这里。
　　她抓起电脑和笔记本，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去。消防安全楼梯间厚重的门在身后关上，隔绝了明亮与喧嚣，只剩下应急灯惨淡的绿光和空气中微尘的味道。她顺着冰凉的水泥墙滑坐下去，脸深深埋进膝盖。没有声音，只有肩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温热的液体迅速浸湿牛仔布料。
　　为什么？凭什么？无数个质问在脑中嘶吼，却找不到出口。房租、生计、父母的期望、渺茫的转正机会……所有压力在这昏暗的角落里决堤。
　　不知过了多久，眼泪似乎流干了，只剩下眼睛的肿痛和喉咙的干涩。她像一尊被抽去力气的石像，靠在墙上。
　　“吱呀——”
　　防火门被推开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。
　　苏觅浑身一僵，慌忙用手背胡乱擦脸，把头埋得更低，屏住呼吸。
　　脚步声不疾不徐，一步步踏下台阶，带着一种奇特的、近乎优雅的韵律，停在了她上方三四级的位置。
　　一双一尘不染的黑色帆布鞋映入低垂的视线，裤线笔直。
　　心脏骤停。是谁？
　　“这座建筑的消防通道，什么时候变成了地下盐碱湖的模拟生态缸？”
　　清冷、熟悉、带着刻薄韵律的声音，像冰锥般从头顶落下，精准刺破她伪装平静的薄膜。
　　苏觅猛地抬头，动作太急，眼前黑了一瞬。
　　沈述站在上方，微微侧身俯视。他今天穿了件烟灰色的羊绒衫，外罩黑色长款风衣，少了些咖啡馆里的冷硬，却多了几分疏离的贵气。那双浅金色的眸子在幽绿灯光下，依然没什么温度，像结了冰的湖泊。他手里拎着一个深色牛皮纸袋，隐约露出法棍面包的一角和绿色蔬菜。
　　他怎么会在这里？这栋写字楼？这个时间？消防楼梯？
　　无数疑问炸开，但都比不上此刻狼狈暴露在他面前的羞耻感。她眼睛红肿，头发凌乱，脸上泪痕交错，一定难看极了。
　　“对、对不起……我马上离开……”她声音沙哑破碎，手忙脚乱想站起，腿却因久坐麻木，踉跄着向旁边歪去。
　　沈述没有伸手，甚至在她歪倒时，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半步，仿佛躲避什么不洁之物。他的目光在她红肿的眼、狼狈的脸和湿漉漉的裤子上逡巡，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，快得像错觉，随即恢复漠然。
　　“离开？”他语调平淡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，“用你这双平衡能力疑似未发育完全的双腿，和这副足以引发密集恐惧症患者不适的面部表情，去污染电梯的密闭空间和一楼大厅的视觉环境吗？”
　　刻薄的话语像针扎。苏觅刚刚止住的泪意再次上涌，她死死咬住牙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
　　沈述看着她那副强忍泪水的倔强模样，沉默了两秒，像是评估着什么。然后，他空着的那只手伸进风衣口袋，摸出一小包东西——最普通的白色便携纸巾，与他周身气质格格不入。
　　他没看她，手腕一翻。纸巾包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，“啪嗒”一声，精准地落在她脚边，扬起细微的灰尘。
　　“处理。”命令简短。随即，他话锋陡转，内容却让苏觅瞬间忘了哭泣，“如果被泪水浸泡过的神经网络还能勉强处理信息，建议你调取今天下午三点二十分，在你那场逻辑漏洞堪比蜂窝的陈述中，投影幕布上的影像。”
　　苏觅愕然睁大泪眼：“……什么？”
　　“第三页，消费倾向与消费力关联图。”沈述语速平稳，字字清晰，像在宣读实验报告，“左侧纵轴百分比，右侧纵轴绝对数值，单位混淆导致趋势线完全失真。任何具备基础数理逻辑的个体，都会因此质疑你全部推导的有效性。”
　　单位不一致？！苏觅如遭重击，那是她熬夜核对时眼花漏掉的致命错误！
　　“第五页，虚拟偶像联动风险评估。”他继续，金色眼眸里只有冷静的剖析，“你列举了技术、品牌、热度，却完全遗漏了核心：‘文化认同与社群情感’。粗暴的跨界，对核心拥趸而言无异于亵渎，引发的反弹足以摧毁任何计划。仅凭这两点，你的报告被指抄袭已是幸运，更准确的评价是：结构性缺陷与认知浅薄。”
　　每一个字都像手术刀，冰冷地划开她自认为完美的成果，露出下面粗糙甚至错误的内核。不是委屈，是后怕，是冷水浇头般的清醒。如果带着这样的报告去竞标，或是被李薇深挖出来……她不敢想。
　　“我……我没注意到文化风险，本来想下一阶段……”她声音发颤。
　　“所以，”沈述打断，目光落在她湿润的眼角，嘲讽更甚，“在这里进行无意义的□□蒸发，除了增加空气湿度和消耗你本就不多的水分储备，对修正错误有任何积极意义吗？眼泪能统一坐标轴，还是能平息虚拟偶像粉丝的愤怒？”
　　尖锐，残酷，但该死的正确。苏觅被这毫不留情的剖析从自怜的泥沼中拽了出来。是啊，哭有什么用？错误是她犯的，漏洞是她留的。
　　她弯腰，捡起那包纸巾。塑料包装粗糙的触感让她回神。她抽出一张，用力擦了擦脸，又狠狠擤了鼻涕，动作带着一股破罐破摔的狠劲。然后，她抬起头，虽然依旧狼狈，眼神却清亮了些：“……谢谢。”
　　沈述似乎没料到这句道谢，极细微地顿了一下，随即移开视线，看向墙壁斑驳的痕迹。“噪音与负面情绪波动会干扰建筑能量场的稳定。我只是在清除污染源。”他提起纸袋，转身欲走，又在拐角处停住，背对着她，声音冷淡地飘来，“你那位同事，今天使用的香水是劣质工业香精仿制品，混合了过量的野心与低纯度的嫉妒，气味具有侵略性且损害嗅觉神经。建议保持物理与社交距离。”
　　脚步声远去，防火门轻轻合拢。
　　楼梯间重归寂静。苏觅捏着纸巾，站在原地。劣质香水？野心和嫉妒？他是怎么……闻出来的？还有，他如何知晓报告内容，甚至精确到时间页码？
　　疑问盘旋，但更紧迫的是修正错误。她深吸一口气，推开防火门，走回明亮的办公区。无视偶尔投来的目光，她挺直背脊回到工位。
　　坐下，开机，调出报告。第三页图表——触目惊心的单位错误！冷汗瞬间湿透后背。她立刻动手修改，统一单位，重新生成。趋势线果然变了，她必须调整后续论述。
　　第五页风险分析。她新建板块，加粗标题：核心风险：文化理解与情感共鸣。开始疯狂搜索案例，越是深挖越是心惊。那么多品牌折戟沉沙，都因“不懂”和“不敬”。她尝试代入粉丝视角，心爱的角色被商业粗暴利用……反感是必然的。
　　她敲下建议：“必须引入深度了解该圈层文化的顾问；联动内容需获原团队认可或参与；前期进行小范围粉丝接受度测试……”
　　接着，她核查所有引用数据来源，替换掉两个权威性不足的。最后，根据新增的顾问、测试需求，重新核算预算，每一项都列出依据。
　　时间在专注中飞逝。窗外天色由明转暗，霓虹亮起。办公区只剩她头顶一盏孤灯。眼睛干涩，脖颈僵硬，但她浑然不觉。每一次键盘敲击，都像在修复自己破损的专业铠甲。
　　晚上九点三十五分，修改完成。报告从十五页变为十八页，少了几分锐气，多了几分沉稳。她重命名文件，发送给张姐并抄送主管，邮件中简要说明自查发现的疏漏及修正，诚恳致歉。
　　点击发送，巨大的疲惫和一丝微弱的释然同时袭来。她关掉电脑，瘫在椅子里。
　　此刻，“时光驿”屋顶，一只黑猫静立飞檐。鎏金眼眸望向远处那栋刚刚熄灭一盏孤灯的写字楼，在都市光影中明灭不定。
　　尾巴尖轻轻一甩。
　　居然改了。还以为会彻底崩溃。韧性……马马虎虎。
　　愚蠢的人类，总是把简单问题复杂化。不过，至少没蠢到无可救药。
　　黑猫转身，悄无声息融入夜色。
　　接下来的周末，苏觅试图用忙碌驱散阴霾。打扫房间，整理旧物。但她发现自己会不自觉留意隔壁：白天依旧静如深海，夜晚偶尔有极轻微响动从楼下后巷传来。一次半夜，她似乎瞥见对面窗台有黑影掠过，定睛却只有树影摇曳。
　　周日傍晚超市采购，路过生鲜区，看到活虾在玻璃缸里游弋。她脚步顿了顿。上次的鱼，他只回了“太淡”、“太硬”。但那句“尚可”，像颗微小却持久的火星，在心底某处幽幽亮着。
　　或许……他没那么反感？
　　她称了一斤虾，又买了冬瓜和嫩豆腐。
　　回家，精心料理：白灼虾火候精准，配姜醋汁与一抹芥末；虾头熬了奶白冬瓜豆腐汤，只放盐与白胡椒提鲜。依旧用洁净碗碟分装，置于托盘。
　　走到沈述门前，这次没有敲门，也未出声，只轻轻将托盘放在门边地垫上，旋即退回自己房间，背贴门板，屏息静听。
　　心跳在寂静中放大。他会收吗？觉得她得寸进尺？还是更毒舌地评价？
　　时间缓慢流淌。就在她几乎放弃时，极轻的“咔哒”门锁转动声，托盘被端起的细微摩擦，门被带上的轻响——依次传来，迅速而悄然。
　　苏觅捂住嘴，无声地笑了，眼睛弯成月牙。一种微小而确切的成就感，悄然弥漫。
　　周一清晨，门口托盘光洁如新。碗碟锃亮。碗底压着的便签纸上，凌厉字迹依旧，但这次只有两个字：
　　“尚可。”
　　没有挑剔，没有毒舌。苏觅捏着纸条，对着晨光看了又看，嘴角止不住上扬。这两个字，比任何安慰都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鼓舞。
　　生活似乎回归原轨，但有些东西已然不同。她对沈述的感觉复杂难言：依旧觉得他毒舌难搞，却无法否认那关键提醒与别扭的反馈。她甚至开始更细致地观察他那些“怪癖”。
　　她新换了含猫薄荷成分的洗发水（超市打折）。次日楼道偶遇沈述（罕见白天出门），他脚步猛地顿住，盯着她看了两秒，眉头紧锁，丢下一句“气味难以忍受”，几乎是闪身进门。但苏觅分明瞥见他耳尖掠过一抹极淡的、转瞬即逝的绯色。
　　阳台上那盆濒死的绿萝，在她某天宣告放弃后消失了。隔日，原处出现一盆生机勃勃的薄荷，品种与沈述窗台上那盆无异，盆土湿润。问莫管家，答曰：“社区绿化赠送，苏小姐好运气。”
　　苏觅看着那盆“天降”薄荷，心中疑窦丛生。社区赠送？深夜精准投放？
　　这些琐碎矛盾的细节，像散落的拼图。而那张从旧书飘出的“黑猫金眸”传说纸片，则像一张模糊的底图，让她不由自主地试图拼凑。
　　实习期最后一个月，压力不减。苏觅更努力，也更谨慎。李薇没再明目张胆挑衅，但冷淡与排挤仍在。苏觅牢记“保持距离”，做好分内，不争不抢，亦不卑不亢。
　　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流淌。
　　（第一卷第四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