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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、你好,蒋逢 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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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上七点二十,教学楼的走廊里还残留着拖把拖过后的水腥气和隔夜暖气片的燥热。夏犹清背着半空的书包,跟在班主任陈述身后,眼皮沉得有点抬不起来。
昨晚没睡好。闭上眼睛,就是滑雪场那片刺眼的白,和黑色头盔摘下来后,那张带着汗湿发梢、笑意温和的脸。画面反复播放,还自带心跳加速音效,吵得他脑仁疼。早上被老妈从被窝里挖出来时,他气压低得能冻死人,直到冷风一激灵,才勉强清醒几分,但那股子没睡够的烦躁劲儿还黏在眉梢眼角,让他看起来比平时冷淡不少。
班主任陈述是个看起来三十出头的男人,教数学的,身材微胖,穿件灰扑扑的夹克,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发际线,已经颇有战略后撤的趋势,在走廊顶灯下泛着的亮。夏犹清心里忍不住小声蛐蛐“才这个年纪……数学老师的宿命吗?”
走到高二七班门口,里面吵得跟煮沸了的粥一样,嗡嗡作响,夹杂着拍桌子笑骂,陈述推门进去,那沸反盈天的声浪才勉强被按下暂停键,变成一种压抑的、窃窃私语的背景音“好了,都安静点!早自习时间,吵什么吵!” 陈述敲了敲讲台,声音不高“今天,我们班转来一位新同学。”
夏犹清这才慢吞吞地晃进教室。他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厚绒卫衣,外面套着浅驼色的羊绒大衣,头发有些凌乱地翘着几缕,脸上没什么表情,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,书包只挂了半边在肩膀上,一副没睡醒又懒得应付的模样。
几十道目光聚焦过来,好奇的、打量的、无所谓的。夏犹清眼皮都没多抬一下“我是夏犹清” 他开口,声音因为睡眠不足有点哑“深居俯夹城,春去夏犹清的那个。”
班里静了一瞬,随即炸开几处小小的骚动。后排几个男生怪声怪气地,拖着长音“帅哥啊” 几个女生也凑在一起,压低声音议论着什么,眼神在他脸上身上扫来扫去
夏犹清没什么反应,只是那点没睡醒的冷脸,在金贵皮相的衬托下,反而有点生人勿近的骄矜感。
陈述又拍了下讲台“行了行了!都消停点!夏犹清,你先找个空位坐下”夏犹清“嗯”了一声,视线扫过教室。大部分座位都满了,靠窗最后一排倒是有两个连着的空位,他也没多想,拎着书包就往那边走。桌椅是连排的,他刚把书包放在靠过道那个位置的桌面上,前面座位的男生突然转过头来,那男生留着寸头,眼睛挺大,看着挺精神“哎,同学” 男生压低声音,手指悄悄指了指夏犹清放书包的位置“这儿有人,你坐里边儿那个吧”
夏犹清愣了一下,随即“哦”了一声,脸上没什么波澜,顺从地把书包挪到里面靠窗的那个座位,拉开椅子坐下。木头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。
前面的寸头男生又把身子扭回来大半,手臂搭在夏犹清桌子的桌沿上,继续搭话,一脸自来熟“我叫魏熄。哎,说实话,你怎么高二了还转学啊?而且这都十二号了,撑死再有两个月就放暑假,折腾这一下干嘛?”夏犹清把书包塞进桌洞,随口答,语气还是有点懒“我妈工作调动。其实我也不想转”
魏熄似乎还打算再挖掘点八卦,嘴唇刚动,一个白色的影子精准地从两人脑袋中间的空隙穿过,啪地打在后面的墙上,又弹开,滚落在地。讲台上,陈述扶了扶眼镜,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数学老师特有的、瞄准靶心般的犀利“魏熄!不许打扰新同学!转回去!”
魏熄脖子一缩,背挺得笔直,夏犹清在后面看着,没忍住,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,又很快压平。乐完了,他百无聊赖地趴在了桌子上,侧过头,目光落在旁边那个空着的座位上。仔细一看。桌洞里确实塞着书,码得不算特别整齐,但也没有乱扔。桌面上干干净净,阳光透过窗户,落在空椅子上,浮尘在光柱里缓慢起舞。
没有书。夏犹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问题。等会儿就要上课了,他难道要裸听?虽然以他的基础,数理化裸听问题不大,但总归有点别扭,犹豫了几秒钟,那种“随便动别人东西不好”的道德感,和“马上就要上课了”的紧迫感在脑子里拉扯。最终,他还是伸出食指,偷偷地、迅速地戳了戳前面魏熄的后背。
魏熄没回头,但背脊明显僵了一下,然后脑袋极其缓慢地、做贼似的向后仰了一点点角度。
夏犹清趴在桌子上,把脸埋进臂弯里,只露出一双眼睛,声音压得极低,气息喷在袖口绒毛上“喂……我旁边这哥们儿,什么时候来?我还没领到书,难道要裸学啊?”魏熄保持着那个扭曲的姿势,过了几秒,夏犹清感觉到一个小纸团被丢到了他的手边,他展开,上面是龙飞凤舞的几个字:你直接用吧,蒋哥脾气好着呢。他应该最多早操就来了吧。
蒋哥。脾气好。
夏犹清捏着纸条,又看了看旁边桌洞里那些书。行吧,就借用一下。他伸出手,从里面摸出一本数学翻开,扉页上用黑色签字笔写着两个字:蒋逢
字迹跃入眼帘的瞬间,夏犹清怔了一下,不是那种规规矩矩的楷体,也不是狂放不羁的草书。是一种行书,笔画舒展,连笔处流畅自然,带着一种洒脱的劲道,但整体框架又很稳,显得潇洒又利落。字如其人……吗?夏犹清脑海里莫名闪过这句话。虽然还没见到本人,但这手字,先给他留下了一个“应该挺厉害”的印象。
他继续往后翻。书上的笔记不多,不像有些人恨不得把书页空白处都填满。蒋逢的笔记很精简,往往只在关键公式推导旁、或者经典例题的易错点处,用那手好看的字写下几句提示或自己的理解。偶尔有铅笔打的草稿,也是条理清晰。看得出,是个脑子清楚、善于抓重点的……学霸。
早自习下课铃响了,教室里重新活泛起来。魏熄立刻转身,一屁股坐在了夏犹清旁边的空椅子上“同学,告诉你个好消息” 魏熄咧着嘴,表情有点幸灾乐祸,又带着同情“你可是赶上了,后天,月考。”
夏犹清正在把“好同桌”蒋逢的数学书放回对方桌上,闻言,手上的动作顿在半空。
靠?
心里默默吐出一个字,他当然知道高中会有月考,但没想到这么寸。开学已经半个多学期,他因为转学手续和适应问题,没怎么正经上课,但上来就考试,这跟裸考有什么区别?就算他底子不差,这种毫无准备的考试也让人心里没底。
夏犹清脸上那点强打的精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去,他啪地一下把额头抵在冰凉的桌面上,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无可恋的气息
魏熄报以同情的眼神,伸手拍了拍他的背“没事儿,同学” 魏熄的同桌,一个戴眼镜的斯文男生也转过头来安慰“你新来的,老头肯定不会太为难你”夏犹清这才把脸从桌子上抬起来,揉了揉被撞红的额头,长长吐出一口气。行吧,裸考就裸考,反正他要求也不高,别掉出前五十丢人就行。这么一想,又稍微振作了点。
接下来两节课,夏犹清就靠着同桌课本,勉强跟着进度,一直到大课间,广播里响起运动员进行曲,要求各班集合去操场升旗,夏犹清旁边的座位依然空着“蒋哥今天咋回事?真睡过头了?” 魏熄一边嘟囔一边往外走。
夏犹清跟着人流挪到操场。把大半张脸都缩进羊绒大衣竖起的领口里,只露出一双眼睛,没精打采地站在队伍末尾。校领导在主席台上讲话,声音透过劣质音响传出,嗡嗡的,听不真切。夏犹清望着远处光秃秃的树枝,思绪又开始飘,飘回滑雪场,飘回那张摘掉头盔后微笑的脸……停!他强迫自己打住,耳朵却因为回忆里那句“小老板”而微微发烫。
就在他神游天外,努力对抗寒风和困意的时候,一个声音,忽然穿透嘈杂的背景音,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。
“陈老师。”
不高,有点轻,带着刚跑动过的细微喘息,但那股温润的、懒散的调子,像一把独特的钥匙,咔哒一声,精准地打开了他记忆里某个上了锁的匣子。
夏犹清整个人僵住了。
血液好像瞬间冲向头顶,又猛地回落,心跳在那一秒漏跳了一拍,然后开始疯狂地、不讲道理地加速鼓噪。耳朵里嗡嗡的,校领导的讲话、周围同学的私语,全都褪成了模糊的杂音。
是他吗?不可能吧……哪有这么巧的事?南城这么大,学校这么多,年级班级……
他脑子里乱成一团,脖子像生了锈的齿轮,一点点,极其缓慢地,向后扭去。视线越过几个同学的肩膀缝隙,落在了队伍侧后方。陈述正站在队伍边上,而他面前,微微低着头说话的男生
黑色的、略显单薄的冲锋衣,头发比滑雪那天见到时长了一些,此刻在脑后随意地扎了一个丸子头,几缕碎发没被束住,散在颈边和额角。侧脸的线条干净流畅,鼻梁很挺。正对陈述说着什么,表情很认真,偶尔点一下头。
是那张脸。夏犹清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都忘不掉的那张脸。
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,血液奔涌着冲向四肢百骸,带来一阵阵麻酥酥的战栗。真的是他!他居然真的在这里!在同一个学校,甚至……可能就是同一个班
仿佛感应到那道过于直愣愣的视线,正在听陈述说话的男生,忽然毫无预兆地抬起了头,目光笔直地朝夏犹清的方向扫了过来。
猝不及防,夏犹清根本来不及收回视线,就这样直直地撞进了对方的目光里。那双眼睛,在白天明亮的光线下,看得更清楚了。瞳孔是很深的褐色,眼尾天然带着一点点下垂的弧度,此刻,那里面清晰地映出一点惊讶,似乎也认出了他,然后,那双眼睛弯了起来。
蒋逢冲他笑了一下。
不是滑雪场告别时那种带着点客气和距离感的笑,也不是营业性的微笑。就是一个很自然的、因为认出熟而露出的笑容,眼睛微眯,嘴角上扬的弧度恰到好处,整个面部轮廓都因为这个笑而柔和下来,在清晨冷淡的阳光下,像忽然投入湖心的一颗石子,漾开一圈清澈的涟漪。
比冬日的暖阳还好看。夏犹清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贫瘠却无比真切的念头。
他像是被那个笑容烫到一般,猛地转回头,动作快得差点扭到脖子。他把整张脸都埋进竖起的衣领里,只觉得脸颊耳朵烫得惊人,心跳声大得仿佛全世界都能听见。
疯了……真是疯了。
“他是谁啊?” 夏犹清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魏熄,声音闷在衣领里,含糊不清。魏熄正被校领导冗长的讲话催得昏昏欲睡,闻言,脑袋都没动一下,理所当然地答“你同桌啊。”
同桌……夏犹清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炸开了,不是疼痛,是一种混合着巨大惊喜、难以置信、以及浓浓宿命感的晕眩。他们居然真的还能再见到,不仅同校,还同班,同桌!
就在他晕乎乎地消化这个事实时,一个带着微喘和笑意的声音,几乎贴着他的后颈响起,温热的吐息甚至拂动了他耳后的碎:
“哟,小老板,好久不见啊……”
他站到了他的身后。很近。夏犹清整个背脊都绷紧了,脖子僵硬得像是生了锈,一时间根本不敢回头。活了十七年,夏犹清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暗恋的兵荒马乱。之前不是没谈过恋爱,但都是别人追他,他被动接受或拒绝,从未有过这样,仅仅因为对方一个靠近、一声招呼,就慌得手足无措、心跳失控的时候。
太没出息了。他在心里狠狠唾弃自己。
可是……蒋逢真的,一举一动,哪怕只是寻常的站姿、寻常的语调,落在他眼里、耳中,都好像自带柔光和滤镜,撩动他心底那根从未有人触及的弦。过了好几秒,他才从喉咙里挤出一点细微的、闷闷的声音“……嗯。”
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笑,气音似的,扫过耳廓。心脏又是一阵不讲道理的狂跳。
这时,魏熄似乎终于清醒了点,转过头,看到蒋逢,熟稔地打招呼“蒋哥,干嘛去了?才来”“早上没起来” 蒋逢答,声音里还带着点没睡醒的慵懒,那种温和的、散漫的调子,透过空气传来,钻进夏犹清的耳朵,让他指尖都蜷缩了一下。
真好听。他迷迷糊糊地想。
“你和新来的认识啊?他还是你的新同桌呢” 魏熄指了指依旧鸵鸟状埋着头的夏犹清,又疑惑地看了看他“夏犹清?你咋了?冻傻了?”夏犹清心里忍不住哀嚎:哥们你现在真的有点多余
他深吸一口气,努力调整表情,打算转过头,表现得正常一点,大方一点,不能让蒋逢觉得他怪里怪气。头刚转到一半,蒋逢的声音再次响起,是对魏熄问题的回答,语调自然随意“不算认识。”
夏犹清的动作,就那样硬生生地顿住了。
不算……认识。是啊。滑雪场一面之缘,连名字都不知道,交易结束,钱货两讫。在他这里翻天覆地的几个小时,对蒋逢而言,可能只是无数个日常中普通的一次。确实,不算认识。
一股说不清是失落,细细密密地涌上来,冲淡了刚才那股晕眩的喜悦。他重新把脸埋回衣领,在心里又骂了自己一句:夏犹清,你真是没出息到家了,怎么能这么轻易就喜欢上一个刚认识的人呢?他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掌心,试图用疼痛让自己冷静。不行,不能这样。至少不能表现得太奇怪。
恰好这时,主席台上终于传来了“解散”的口令。操场上瞬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,学生们嬉笑着四散开来,夏犹清如蒙大赦,赶紧跟着松散的人流往教学楼方向走,脚步有些匆忙,几乎是逃离那个让他心率失常的源头。
回到教室,暖气烘得人昏昏欲睡。夏犹清坐到自己的靠窗位置,看着旁边依旧空着的椅子,心里那点刚被强行压下去的波澜,又隐隐有翻腾的迹象。还没等他理清那团乱麻,身边的椅子被人拉开。一个人坐了下来,带着一点室外凉意的气息,还有一丝极淡的、说不清是什么的干净味道,像晒过太阳的棉布,混合着一点点清冽的寒气。
夏犹清下意识地转头。
蒋逢已经脱掉了外面的冲锋衣,只穿着一件浅灰色的套头毛衣,那个松松的丸子头还在脑后,碎发垂在额前。他侧着脸,正从书包里往外拿书,阳光落在他轮廓清晰的侧脸上,睫毛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。
似乎是察觉到夏犹清的目光,他也转过头来。
蒋逢的眼睛里依旧带着那种温和的笑意,清晰,坦荡,没有疏离,也没有过分热络。他冲夏犹清笑了笑,开口,声音是夏犹清记忆里、又比记忆里更真实好听的样子“小老板,这么巧啊。” 他说,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聊今天天气不错“我叫蒋逢。你叫夏犹清是吧?那咱们……现在算正式认识了吧?”
他的笑容在近距离下,杀伤力倍增。眼角眉梢都舒展开,那股温柔的、慵懒的气息,将他整个人包裹,毫无侵略性,却让人无法移开视线。夏犹清看着他,感觉自己的心跳,又一次,不争气地、彻底地,为同一个人,发生了故障。
暗恋这件事情真的很奇怪,夏犹清自认为自己是一个很好相处的自来熟,可是面对蒋逢,他好像真的……一点办法都没有,最终,他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,听到自己的声音,比想象中要平稳一些,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
“你好,蒋逢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