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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、瘴林客栈 ...

  •   离开深潭后的第三天,他们遇上了连绵的雨。

      秋雨在山林里下得没完没了,淅淅沥沥,把整片天地都染成灰蒙蒙的一片。路变得泥泞不堪,每走一步都要从烂泥里拔出脚来。荆墨的药箱用油布裹了好几层,但潮气还是无孔不入,有几瓶药已经受潮结块了。

      聂铮的情况更糟。连日赶路加上淋雨,他的高烧非但没退,反而更严重了。蛊毒在阴雨天异常活跃,那些暗红色的纹路又开始从皮肤下浮现,像无数细小的毒虫在皮下游走。他走路时已经需要荆墨搀扶,但脊背依然挺得笔直,不肯显出半分软弱。

      “前面……有灯火。”聂铮忽然开口,声音因为高烧而嘶哑。

      荆墨抬头望去。雨幕深处,山道转弯的地方,确实透出一点昏黄的光。那光在雨夜里摇曳不定,像鬼火,但确实是灯火。

      “可能是客栈。”荆墨说,“这种荒山野岭,怎么会有客栈?”

      “去看看。”聂铮说,“总比在雨里过夜强。”

     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。转过弯,眼前出现一座孤零零的木屋,两层,屋顶铺着厚厚的茅草,门前挂着一盏破旧的风灯,灯罩上满是污迹,把光滤成一片昏黄。木屋门口歪歪斜斜地挂着一块木牌,上面用炭笔写着四个字:

      瘴林客栈。

      客栈?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四周都是密林和沼泽,开客栈给谁住?

      荆墨和聂铮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。但雨越下越大,聂铮的体温烫得吓人,再淋下去恐怕真要出事。

      “进去。”荆墨说,“小心点。”

      他推开门,一股混杂着霉味、酒气和某种腥气的热浪扑面而来。客栈大堂里点着几盏油灯,光线昏暗,只能勉强看清摆设——四五张破旧的木桌,几条长凳,柜台后面站着一个干瘦的老头,正低着头擦拭手里的陶碗。

      听见开门声,老头抬起头。他脸上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,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,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粒黑豆子。

      “住店?”老头开口,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。

      “两间房。”荆墨说。

      “只剩一间了。”老头说,“楼上左转第二间。一晚五十文,包热水热饭。”

      五十文?在这荒山野岭?荆墨眉头一皱,但没说什么,从怀里摸出钱袋,数了五十枚铜钱放在柜台上。老头接过钱,在手里掂了掂,这才从柜台下摸出一把生锈的钥匙,扔了过来。

      “饭在锅里,自己盛。”老头说完,又低下头继续擦他的碗,不再理会他们。

      荆墨扶着聂铮上了楼。木楼梯吱呀作响,像是随时会塌。左转第二间房,门板薄得能透光,锁也松垮垮的,荆墨推门进去,里面只有一张床、一张桌、一把椅子,墙角堆着些杂物,窗户用木板钉死了,只留下几条缝隙,但至少是干的。

      荆墨把聂铮扶到床上躺下,自己先检查了一遍房间——床铺还算干净,没有跳蚤;桌子椅子没有机关;墙角杂物都是些破烂,没什么特别。他又走到窗边,透过木板缝隙往外看,外面是黑漆漆的林子,雨还在下,什么都看不清。

      “先住下。”荆墨回头说,“我去弄点热水和吃的。”

      聂铮躺在床上,闭着眼睛,胸膛剧烈起伏。蛊毒的纹路已经蔓延到脖颈,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幅诡异的刺青。他听见荆墨的话,只是微微点头,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
      荆墨下楼去。老头还在擦碗,见他下来,抬了抬眼皮:“锅在厨房,自己弄。”

      厨房在后院,是个简陋的草棚。灶台上架着一口大铁锅,锅里煮着一锅糊状的东西,看不出是什么,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味道——有点像肉,又有点像草药。荆墨用勺子搅了搅,发现里面有些碎肉和野菜,还有一些他不认识的根茎。

      他盛了两碗,又找了个陶壶,从锅里舀了些热水,一起端上楼。

      聂铮已经坐起来了,靠在床头,正盯着自己手臂上的纹路出神。听见开门声,他抬起头,眼神有些涣散。

      “吃点东西。”荆墨把碗递给他,“虽然看着不怎么样,但至少是热的。”

      聂铮接过碗,慢慢吃着。他吃得很慢,每一口都要咀嚼很久才咽下。荆墨自己也吃了半碗——味道确实奇怪,但至少能填饱肚子。

      吃完后,荆墨从药箱里翻出银针,给聂铮施针退烧。针扎下去,聂铮的身体颤抖了一下,但很快平静下来。

      “这客栈不对劲。”荆墨一边捻针一边低声说,“那老头的手,虎口有厚茧,是常年握刀的人才有的。锅里煮的东西,加了几味草药,是治内伤的方子——他怎么会知道我们需要这个?”

      聂铮睁开眼睛:“你觉得他是谁的人?”

      “不知道。”荆墨摇头,“但肯定不是普通的客栈老板。”

      正说着,楼下传来开门声,紧接着是几个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。声音很大,带着醉意,显然来了新客人。

      “老板!上酒!”

      “来了来了。”老头的声音传来。

      荆墨走到门边,把耳朵贴在门板上。楼下大概来了三四个人,正在大声嚷嚷:

      “妈的,这鬼天气,追了两天毛都没追到!”

      “少废话,喝酒!明天继续搜!”

      “你说那俩小子能跑哪去?这方圆五十里都搜遍了……”

      荆墨心里一紧。追兵?司空家的人?

      他回头看向聂铮。聂铮已经从床上坐起来,握住了靠在床边的血刀,眼神恢复了清明——高烧居然在听到追兵的声音后奇迹般地退了些。

      “几个人。”聂铮用口型问。

      荆墨伸手指了指楼下,又比了个“四”的手势。

      楼下的人还在嚷嚷:

      “要我说,那俩肯定死了!那么高的悬崖摔下去,还能活?”

      “盟主说了,活要见人死要见尸。明天再搜一天,找不到就回去交差。”

      “交什么差?就说摔死了,尸骨无存!”

      “你傻啊?盟主能信?”

      声音渐渐低下去,变成了含糊的嘟囔和碰杯声。荆墨从门缝里往下看,只能看到四个人的背影,都穿着灰衣,确实是司空家追兵的打扮。

      其中一个人忽然站起来,摇摇晃晃地往后院走:“撒泡尿。”

      荆墨和聂铮对视一眼。聂铮点头,轻轻下床,虽然脚步还有些虚浮,但握刀的手很稳。

      荆墨从药箱里摸出一包药粉,悄悄打开门。走廊里空无一人,楼下那三个人还在喝酒。他溜到楼梯口,正好看见那个去撒尿的人从后院回来,正摇摇晃晃地上楼。

      荆墨迎上去,在那人经过身边时,看似无意地撞了他一下,药粉悄无声息地撒在他衣领上。

      “哎哟,对不住对不住。”荆墨连忙道歉,扶着那人。

      那人醉醺醺地瞪了他一眼:“没长眼啊!”说完推开他,继续往楼上走,进了走廊尽头那间房。

      荆墨回到房间,关上门。聂铮已经准备好了,血刀在手,站在门后。

      “半盏茶时间。”荆墨低声说,“药必发作。”

      他们静静等着。楼下传来老头收拾碗筷的声音,还有那三个人的说笑声。一切都显得很平常。

      半盏茶后,走廊尽头那间房传来一声闷响,像是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。

      楼下安静了一瞬。

      “老四?”有人喊。

      没有回应。

      “上去看看。”

      脚步声响起,一个人上楼来了。他走到走廊尽头那间房门口,推开门,里面漆黑一片。

      “老四?你他妈喝多了躺地上干什么……”

      话音未落,屋里传来轻微的“噗”一声,像是什么东西刺进了皮肉。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。

      楼下剩下的两个人终于察觉到不对,都站了起来。其中一个抽出腰刀:“有情况!”

      聂铮就在这时推门而出。

      血刀在昏暗的走廊里划出一道暗红的弧光。那两个人还没来得及反应,刀锋已经掠过其中一人的咽喉。鲜血喷溅,那人捂着脖子倒下,发出“嗬嗬”的窒息声。

      最后一人终于看清了聂铮的脸,吓得魂飞魄散:“聂、聂铮!你、你没死?!”

      他想喊,但聂铮的刀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。

      “司空羽在哪。”聂铮问,声音冰冷。

      “少、少主他……他在前面的黑石镇……等消息……”那人哆嗦着说,“饶、饶命……”

      “追兵有多少。”

      “三、三十个……分散在附近几个镇子……”

      聂铮手腕一动,刀锋切入皮肉半寸,鲜血顺着刀刃流下来:“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条路上?”

      “不、不知道……少主说……说你们肯定会往北走……因为……因为黑风岭……”

      黑风岭。果然。

      聂铮看向荆墨。荆墨点头,意思是问完了。

      最后一刀干净利落。那人倒下时眼睛还睁着,里面满是恐惧。

      走廊里恢复安静,只剩下三具尸体和满地的血。楼下传来老头慢悠悠的脚步声,他提着油灯走上来,看了看地上的尸体,又看了看聂铮和荆墨,脸上没什么表情。

      “收拾干净。”老头说,“别弄脏我的店。”

      他说完就转身下楼了,好像死的不是四个人,而是四只老鼠。

      荆墨和聂铮把尸体拖进那间房,用床单裹好,又从窗口扔了出去——楼下是悬崖,尸体会直接掉进山谷,不会有人发现。

      做完这一切,天已经快亮了。雨停了,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。

      两人回到房间,简单收拾了一下。荆墨重新给聂铮换了药,又检查了一遍他的蛊毒——经过刚才那一战,纹路居然又消退了些。

      “奇怪。”荆墨皱眉,“按理说动用内力会加剧蛊毒发作,可你……”

      聂铮低头看自己的手臂。那些暗红色的纹路确实淡了很多,皮肤下的蠕动感也减轻了。

      “那把刀。”他忽然说,“砍人的时候,我感觉到它在吸血。不是吸别人的血,是吸我伤口里流出来的、带着蛊毒的血。”

      荆墨一愣,随即想起血刀门那把刀的传说——饮血刃,饮血愈锋,饮怨愈利。

      “难道这把刀能吸走蛊毒?”他猜测。

      “不知道。”聂铮说,“但刚才杀人的时候,我确实感觉好受多了。”

      这不是好兆头。一把需要靠杀人饮血来压制蛊毒的刀,怎么看都邪门。但眼下,这似乎是唯一的办法。

      “先不管这些。”荆墨说,“我们必须在天亮前离开。司空羽在黑石镇,离这不远,他的手下失踪,他很快就会找过来。”

      两人收拾好东西,悄悄下楼。老头还坐在柜台后面擦碗,见他们下来,抬了抬眼皮:“要走了?”

      “嗯。”荆墨点头,“多谢收留。”

      老头没说话,只是从柜台下摸出一个小布包,扔了过来。荆墨接住,打开一看,里面是几块干粮和一小瓶药丸。

      “路上吃。”老头说,“药是退热的,你那朋友用得着。”

      荆墨深深看了他一眼:“你到底是谁?”

      老头咧嘴一笑,露出满口黄牙:“一个等死的老家伙罢了。快走吧,天亮了就不好走了。”

      荆墨不再多问,把布包收好,和聂铮一起出了客栈。

      门外,天光微亮,山林笼罩在一片薄雾中。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,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。

      两人沿着山道继续往北走。走出很远后,荆墨回头看了一眼,那座孤零零的客栈在晨雾中若隐若现,像一座沉默的墓碑。

      “那老头……”他喃喃道。

      “认识我爹。”聂铮忽然说。

      荆墨转头看他。

      “他看我刀的眼神,还有给我药时的动作……”聂铮说,“我爹当年也有个朋友,是个开客栈的。他说过,如果将来走投无路,可以去瘴林找‘老瘸子’。”

      “所以你才敢进那客栈?”

      “算是吧。”聂铮说,“但我没想到,他还活着。”

     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。太阳升起来了,驱散了雾气,山林露出了本来的面貌——苍翠,深邃,无边无际。

      “黑石镇就在前面。”聂铮说,“司空羽在那儿。”

      “绕过去?”

      “绕不过去。”聂铮说,“那是往北的必经之路。”

      荆墨深吸一口气:“那就闯过去。”

      聂铮看了他一眼,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:“好。”

      晨光中,两个伤痕累累的身影继续向北,走向那个布满埋伏的小镇。

      而他们身后,瘴林客栈的老头站在门口,目送他们远去,然后慢悠悠地关上了门。

      门板合拢的瞬间,他轻声说了句什么,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说给某个不存在的人听:

      “聂狂啊,你儿子……比你当年还疯。”

      然后,客栈里又恢复了寂静。

      只有油灯的火苗,在晨风中轻轻摇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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