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
5、夜枭与猎犬 ...
-
林间的夜来得格外早。
太阳刚落山,雾气就从山谷里漫上来,乳白色的,贴着地面流动,很快将整片林子吞没。能见度降到不足三丈,树木在雾里变成影影绰绰的鬼影,枝桠张牙舞爪。
荆墨走在前面,手里拿着一根削尖的树枝,一边探路一边在树干上刻下记号——不是给追兵指路,是怕在这雾里绕圈子。聂铮跟在三步后,血刀倒提在手中,刀刃贴着地面,这样挥刀时不会带起风声。
两人都没说话。雾太浓,声音传不远,但也许正因为传不远,反而更容易被附近的人捕捉。
走了约莫半个时辰,荆墨忽然停下。
聂铮立刻闪身贴到一棵树后,刀锋微微抬起。荆墨蹲下身,用树枝拨开地上的落叶,露出下面湿润的泥土——泥土上有脚印,很新,鞋底花纹是官靴的样式,至少五个人,往东去了。
“追兵没走远。”荆墨压低声音,“他们在这一带拉网搜索。”
聂铮从树后走出来,盯着脚印看了一会儿:“往西绕?”
“西面是断崖,过不去。”荆墨站起身,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竹筒,拔开塞子,里面爬出一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甲虫。他将甲虫放在掌心,甲虫在原地转了两圈,振翅飞起,朝着东南方向飞去。
“引路虫。”荆墨解释,“我养的,对瘴气敏感。它飞的方向瘴气最淡,说明有活水或者风口,可能是出路。”
两人跟着甲虫在雾里穿行。虫子飞得很慢,时不时停下来等他们,翅膀在雾气中划出细微的轨迹。又走了一炷香时间,前方传来水声——是溪流。
荆墨收回了虫,两人拨开灌木,眼前出现一条三丈宽的浅溪。溪水很急,在夜色里泛着白沫,对岸是更茂密的林子。
“过河。”荆墨说,“水能冲掉气味,追魂盘暂时会失效。”
聂铮点头,正要迈步,耳朵忽然动了动。
他猛地抬手拦住荆墨,另一只手按住刀柄,整个人瞬间绷紧。荆墨会意,立刻蹲下身,从药箱里摸出一包药粉,随时准备撒出。
雾里传来极其轻微的“沙沙”声,像是衣料摩擦树叶。不止一处,四面八方都有。
被包围了。
聂铮用口型无声地说:“八个。”
荆墨环视四周。雾气太浓,看不到人影,但能感觉到杀气——冰冷的,带着铁锈味的杀气。这些人不是普通的江湖客,是训练有素的猎手。
溪水在脚边哗哗流淌,像在嘲笑他们的困境。
对岸的林子深处,忽然亮起一点火光。紧接着是第二点、第三点……很快连成一片,像无数双眼睛在雾里睁开。
火把。
至少二十支。
荆墨心里一沉。这不是巧合,是早有埋伏。对方算准了他们会往有水的地方逃,提前在对岸布好了阵。
“退?”他看向聂铮。
聂铮摇头,指了指来路——那里也亮起了火光,数量更多。
前后夹击,左右是陡坡和密林,唯一的生路是跳进湍急的溪流,但那样大概率会撞上水底的暗石,或者被下游早就设好的网捞住。
绝境。
荆墨深吸一口气,将药粉包攥得更紧:“我左你右,杀出一条路。”
聂铮却做了个出乎意料的动作——他将血刀插在地上,开始解刀柄上缠绕的粗布。一圈,两圈,三圈……粗布散落,露出底下暗红色的刀身。月光透过雾气落在刀刃上,那红色竟像活过来一样,微微流动。
“刀给我。”聂铮伸手。
荆墨一愣,随即明白过来,从背上解下药箱,从夹层里摸出一个小铁盒,打开,里面是三根手指长的黑色细针,针尖泛着幽蓝的光。
“阎王刺”。见血封喉,中之必死。他师父留下的最后保命手段。
他将铁盒递给聂铮。聂铮接过,看都没看,三根针夹在指间,反手一甩——
没有破空声。三根针悄无声息地没入雾气,消失在黑暗里。
三息后,左前方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,像被人扼住了喉咙。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,火把“啪嗒”掉落,在地上滚了两圈,熄灭了。
右后方也传来同样的声音。
正前方,第三声。
三针,三条命。
雾里的杀气明显滞了一滞。对方没料到在视线被完全遮蔽的情况下,聂铮还能精准狙杀。
“走!”聂铮低喝,抓起血刀,率先冲向溪流。
荆墨紧随其后。两人踏进冰冷刺骨的溪水,水花四溅。对岸的火把迅速朝他们靠拢,箭矢破空而来,“嗖嗖”射入水中,最近的一支擦着荆墨的颈侧飞过,带起一绺断发。
聂铮挥刀格箭,宽刃刀在夜色里划出一道道血红的弧光,箭矢撞上刀身,纷纷折断。但箭太密,他的动作开始出现迟滞——药效在消退,内伤在反噬。
一支箭射中他左肩,入肉三分。
聂铮闷哼一声,动作不停,反手一刀斩断箭杆,继续向前。血顺着肩膀流下来,在溪水里晕开。
荆墨看得心惊,正要撒出药粉,前方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。
雾里的箭停了。
火把的光停在十丈外,不再靠近。
溪水中央,两人站在齐腰深的水里,背靠着背,警惕地盯着两岸。雾气在火把光中翻涌,像某种巨大的活物在呼吸。
“荆墨。”对岸传来一个声音,很温和,甚至带着笑意,“我们谈谈。”
荆墨瞳孔骤缩。这声音他听过——三年前,在药王谷,就是这个声音的主人,带着所谓的“武林正道”逼他交出解毒药方,又在药方被验证有效后,反咬他投毒。
司空明。
不,不对。声音像,但更年轻。
“司空明是你什么人。”荆墨扬声问。
对岸沉默了一瞬,随即笑了:“家父的名讳,岂是你能直呼的。”
司空羽。司空明的独子。
荆墨握紧了药粉包。司空羽今年应该不到二十五,但已经在江湖上有了“玉面修罗”的绰号——面若冠玉,手段狠辣,比他爹更胜一筹。
“谈什么。”荆墨说。
“很简单。”司空羽的声音在雾里飘忽不定,“你交出《药王毒经》,聂铮交出《血刀秘录》,我放你们一条生路。甚至可以安排你们去西域,隐姓埋名,安稳度日。”
聂铮嗤笑一声,声音嘶哑:“然后你们拿着经书,去害更多人?”
“这话说的。”司空羽语气无辜,“武学药理,本就是为了造福武林。放在你们手里,不过是埋没罢了。”
荆墨忽然问:“三年前的瘟疫,是不是你们搞的鬼。”
雾里安静了几息。
“荆大夫何出此言?”司空羽轻笑,“当年若不是你‘及时’投毒,那一城百姓恐怕早就死光了。我们武林盟还给你发了感谢状呢,虽然你没收。”
话语里的恶意,像淬了毒的针。
荆墨闭上眼睛,又睁开。他想起那场瘟疫里死去的三百七十二人,想起那些扭曲发黑的尸体,想起师父临终前抓着他的手,反复说“不是你的错”。
“所以,是你们。”他说,声音很平静,“你们先散播瘟疫,再逼我配出解药——不,不是解药,是另一种毒。然后你们拿着这种毒,去控制更多的人。”
“聪明。”司空羽居然承认了,“可惜,聪明人往往活不长。”
火把的光开始移动,呈扇形包抄过来。荆墨能看到雾里的人影了,至少三十个,个个手持弩箭,箭尖在火光下闪着幽蓝的光——淬了毒。
聂铮咳嗽起来,咳出血沫。他抹了把嘴角,握紧血刀:“一会儿我冲前面,你撒药,往上游跑。上游有瀑布,跳下去或许能活。”
“你呢。”
“我断后。”
荆墨看了他一眼,忽然笑了:“省省吧。你那药效撑不过半盏茶,断什么后。”
他从怀里摸出最后一个小瓷瓶,只有拇指大,瓶身是诡异的暗红色,像凝固的血。
“这是什么。”聂铮问。
“师父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。”荆墨拔开瓶塞,里面是半瓶粘稠的黑色液体,散发出一股甜腻的、令人作呕的香气,“他没说名字,只说‘生死关头,可搏一线生机’。”
“怎么用。”
“喝了。”荆墨将瓶子递到聂铮嘴边,“一人一半。”
聂铮盯着那黑色液体,没动。
“怕我下毒?”荆墨挑眉,“我要害你,不用等到现在。”
聂铮接过瓶子,仰头喝了一半,将剩下半瓶递给荆墨。液体入口极苦,苦得舌根发麻,紧接着是一股灼热从喉咙烧到胃里,像吞了一口岩浆。
荆墨喝完最后半瓶,将空瓶扔进溪水。瓶子在水里打了几个旋,沉没了。
“现在呢。”聂铮感觉体内的灼热越来越强,伤口开始发痒,像有无数蚂蚁在爬。
“现在,”荆墨深吸一口气,双手张开,袖中滑出十根银针,针尖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紫,“杀出去。”
他话音刚落,两岸的火把同时一暗。
不是被风吹灭,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吞噬了光芒。雾气骤然翻涌,像煮沸的水,紧接着,无数细小的、黑色的飞虫从林间腾起,嗡嗡作响,遮天蔽日。
引路虫。不只一只,是荆墨养在身上的全部——十七只。他用最后那瓶药激发了它们的凶性,现在这些虫子见活物就咬。
惨叫声从两岸传来。有人丢了火把拼命拍打,有人滚进溪水想淹死虫子,但虫子太多了,密密麻麻,钻进衣领,叮咬皮肉,每叮一口就注入微量毒素,不致命,但足以让人丧失行动力。
混乱。
聂铮抓住机会,血刀横扫,劈开两个冲过来的灰衣人,拽着荆墨就往上游冲。荆墨边跑边撒药粉,淡黄色的粉末在雾里弥漫,触者皮肤溃烂,哀嚎倒地。
两人冲出包围圈,钻进上游的密林。
身后传来司空羽气急败坏的吼声:“追!死活不论!”
箭雨再次袭来,但准头已经乱了。荆墨感觉后背一疼,应该是中了一箭,但他没停,咬着牙继续跑。
聂铮的情况更糟。药效彻底退了,内伤、箭伤、蛊虫反噬一齐爆发,他每跑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,眼前阵阵发黑。
终于,他们冲出了密林,眼前豁然开朗——
是悬崖。
瀑布在右侧轰鸣而下,水声震耳欲聋。悬崖深不见底,雾气在脚下翻涌,像一张等待吞噬的大口。
前无去路,后有追兵。
聂铮拄着刀,大口喘息,血从肩膀、肋下、嘴角不断涌出,在脚边积成一滩。荆墨也好不到哪去,后背的箭伤火辣辣地疼,右臂被毒虫叮咬的地方已经肿了起来。
火把的光从林子里追出来,三十多人,呈半圆形将他们逼到悬崖边。
司空羽走出人群,手里提着一盏风灯。灯光明亮,照出他俊美却阴鸷的脸。他看着两人,像看两条走投无路的野狗。
“跳啊。”他微笑,“跳下去,或许还能留个全尸。”
荆墨和聂铮对视一眼。
都没说话。
但两人同时笑了。
然后,他们同时转身,朝着悬崖外的虚空——
纵身一跃。
风在耳边呼啸,瀑布的水汽扑在脸上。
坠落中,荆墨伸手抓住了聂铮的手腕。
聂铮反手握紧。
黑暗吞没了一切。
---
悬崖上,司空羽脸上的笑容消失了。他走到崖边,俯视着深不见底的黑暗,许久,冷冷道:
“生要见人,死要见尸。明天一早,下去搜。”
“是!”
风灯的光在崖边晃动,映着司空羽阴晴不定的脸。
他没看到的是,在悬崖下方十丈处,有一棵从岩缝里横生出来的古松。松枝上挂着两个破碎的人影,在风里轻轻摇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