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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、林中三日 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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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深不知处。
荆墨架着聂铮在密林里跌跌撞撞走了小半个时辰,终于找到一处勉强能藏身的岩缝——两块巨岩倾斜交叠,底下形成个勉强能容两人的三角形空间,入口被茂密的蕨类植物遮掩。
他把聂铮塞进去,自己瘫坐在外头喘气。肋下旧伤被这一路颠簸扯得生疼,背上药箱的带子勒进肩肉,火辣辣的。
岩缝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,每一声都带着胸腔里积水的闷响。
荆墨爬进去,借着藤蔓缝隙漏进的光查看聂铮情况。男人脸色惨白得吓人,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紫黑,额头上全是冷汗,眼睛半睁着,琥珀色的瞳孔有些涣散。
“肺伤加重了。”荆墨皱眉,伸手去探他脉搏。
聂铮的手腕滚烫,脉搏快而乱,像有无数细针在血管里冲撞。荆墨指尖刚搭上去,聂铮突然反手扣住他手腕,力道大得几乎捏碎骨头。
“谁。”聂铮声音嘶哑,眼神凶戾得像被困的野兽。
“你搭档。”荆墨疼得倒抽冷气,“松手!还想不想活了?”
聂铮盯着他看了几息,眼神渐渐聚焦,手上的力道慢慢松开。他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已恢复些许清明:“……抱歉。”
“省点力气吧。”荆墨甩了甩被捏红的手腕,从药箱里翻出针囊,“衣服解开,我得给你放淤血。”
聂铮没动。
荆墨翻了个白眼:“医者面前无男女——虽然你我也谈不上男女。快点,你肺里的血再不放出来,一会儿就得窒息。”
沉默片刻,聂铮单手解开衣襟。古铜色的胸膛上肌肉线条分明,旧伤新疤交错,最刺眼的是右肋下那道箭伤——皮肉外翻,边缘发黑,微微肿胀。
荆墨脸色凝重起来:“箭上有毒。”
他取出银针,在伤口周围连下七针,封住毒素扩散的经脉。又从药箱底层摸出个小玉盒,打开,里面是半盒暗绿色的膏体,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草木腥气。
“忍着点。”荆墨挖了一大块药膏,直接按在伤口上。
聂铮身体瞬间绷紧,牙关咬得咯咯作响,脖颈上青筋暴起,却没发出半点声音。药膏触及皮肉发出“滋滋”轻响,冒起白烟,伤口里的黑血被药力逼出,汩汩外涌。
荆墨手法极快,一边用布巾擦拭污血,一边观察聂铮反应。见男人虽疼得浑身颤抖,但神志始终清醒,心里不由暗赞一声:好硬的骨头。
约莫一盏茶工夫,流出的血终于转为鲜红。荆墨松了口气,撒上金疮药,用干净布条包扎妥当。
“箭毒是‘黑寡妇’,见血封喉的玩意儿。”荆墨收拾着器具,“按理说你现在应该死了。能撑到现在,要么是你内力深厚硬压着,要么……”
他顿了顿,看向聂铮手臂上那片暗紫色斑块:“跟你血脉里那东西有关。”
聂铮靠在岩壁上喘息,汗水浸湿了额发。他闭着眼,半晌才开口:“会怎样。”
“不知道。”荆墨实话实说,“‘黑寡妇’的毒和你血脉里的东西在我师父笔记里都没详细记载。两者在你体内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——毒被压制了,但你血脉里的东西也被刺激得更活跃了。”
他指了指聂铮手臂:“斑块在扩散。照这速度,不用等月圆,最多两天就会蔓延到心脉。”
聂铮睁开眼:“有办法吗。”
“有。”荆墨从药箱里掏出三个小瓶,一字排开,“其一,我用‘碧落散’强行清毒,但你血脉里的东西失去压制会立刻爆发,你大概率当场发狂,我未必制得住你。”
“其二,我用银针封你心脉,让毒素和你血脉里的东西在你体内僵持,你变成活死人,我推着你走。”
“其三。”荆墨拿起最后一个黑色瓷瓶,“我用‘阴阳引’。这是我师父研制的半成品,原理是以毒攻毒,用更猛烈的外毒刺激你身体产生抗力,同时逼出内毒。成功率三成,失败的话你会经脉尽断,七窍流血而死。”
他说得很平静,像在说今天吃什么。
聂铮看着那三个瓶子,问:“你选哪个。”
“我?”荆墨笑了,“我选方案四:你告诉我你家诅咒到底怎么回事,我根据具体情况调整配方。医病要对症下药,我现在连你‘病根’是什么都不知道,怎么治?”
岩缝里陷入沉默。只有外头风吹过林梢的沙沙声,和远处隐约的鸟鸣。
良久,聂铮开口:“血刀门祖训:月圆之夜,锁链加身,独处密室,不见人,不持刀。”
“你们就这么一代代忍着?”
“忍不住的,都死了。”聂铮声音很淡,“我七岁那年,三叔月圆发狂,砍死妻儿后自刎。十三岁,二伯冲出密室伤及无辜,被族老合力击杀。十八岁,我爹……”
他停住了。
荆墨没催,只是静静等着。
“我爹撑得最久。”聂铮继续说,眼睛看着岩缝顶上的苔藓,“他每月把自己锁在玄铁笼里,笼子四角栓着牛筋索,嘴里咬着木棍,怕咬断舌头。那样子……不像人,像畜生。”
“后来呢。”
“我二十岁那年,他没能从笼子里出来。”聂铮说,“尸体被发现时,双手指甲全翻了,胸口抓得血肉模糊,笼柱上全是血指印。但他至死没出笼子一步。”
风从岩缝口灌进来,带着林间的湿冷。
荆墨忽然觉得有点冷。他搓了搓手臂,问:“你就没想过,这可能不是天灾,是人祸?”
聂铮转头看他,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光线里像两簇幽火:“想过。查过。但所有线索到我爷爷那辈就断了。知道真相的老人,在我出生前就‘意外’死光了。”
“所以你才离开血刀门,在江湖上流浪?”荆墨问,“不是为了躲诅咒,是为了查真相?”
聂铮没否认。
荆墨盯着他看了会儿,忽然笑了:“行吧。虽然你这病根我还是没搞明白,但至少知道你不是那种坐以待毙的性子。”
他收起前两个药瓶,只留下黑色的“阴阳引”:“用这个。三成成功率,但成了的话不仅能解箭毒,说不定还能逼出点你血脉里的秘密。”
“为什么。”聂铮问。
“什么为什么?”
“为什么帮我到这一步。”聂铮看着他,“你我可以只是临时合作,等我伤好,分道扬镳。现在用这种凶险的法子,我若死了,你少个帮手。我若活了,欠你一条命。”
荆墨把玩着那个黑色瓷瓶,瓶身在指间转了一圈。
“两个原因。”他说,“第一,我这人讨厌半途而废。既然接了你这病人,就得治好。”
“第二呢。”
荆墨停下动作,抬起眼。晨光透过藤蔓落在他脸上,左眼角那道毒痕泛着淡淡的紫。
“我也在查真相。三年前瘟疫那件事,所有线索也断得干干净净。”他声音很轻,“这江湖,总得有人不信邪,总得有人把那些被掩埋的东西挖出来,晾在太阳底下。”
他拔开瓶塞,一股刺鼻的辛辣味弥漫开来。
“准备好了吗,搭档?”
聂铮看着那瓶漆黑的药液,又看看荆墨那双平静的眼睛。他慢慢坐直身体,解开包扎的布条,露出狰狞的伤口。
“来。”
一个字,干脆利落。
荆墨笑了笑,将药液倒上伤口。黑色的药汁触及皮肉的瞬间,聂铮整个人剧烈痉挛起来,牙关咬得咯吱作响,双手死死抠进身下岩石,指甲崩裂,渗出血丝。
但自始至终,他没发出一声惨叫。
荆墨按住他肩膀,银针疾刺,封住几处要穴,眼睛紧盯着伤口变化——黑血涌出,紫斑消退,但聂铮皮肤下血管开始诡异地蠕动,像有什么活物在挣扎。
成了。
但也引出了更麻烦的东西。
荆墨看着聂铮脖颈上逐渐浮现的、蛛网般的暗红色纹路,心里一沉。
这不是毒。
这是……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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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头忽然传来人声,由远及近。
“这边找过了吗?”
“没有痕迹。会不会跳河跑了?”
“生要见人死要见尸,盟主下了死命令。继续搜!”
脚步声朝着岩缝方向而来。
荆墨看了一眼仍在剧痛中颤抖的聂铮,又看了一眼岩缝外晃动的人影,缓缓握紧了袖中的毒针。
三日之期,这才第一天。
追杀永无止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