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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、市声 ...

  •   自立门户采买的决定,很快招来了反击。

      先是湖州熟悉的丝户突然改口,说今年的生丝已被大客商包圆,匀不出余量给沈家小织坊。

      接着,青黛跑遍了苏州城的药市和染草市,明明常见的茜草、苏木、槐米,不是“刚刚售罄”,就是价格翻了几番。

      “是永昌号搞的鬼。”青黛气得眼圈发红,“他们放话了,谁卖料给咱们,就是跟永昌号过不去。那些贩子哪敢得罪他们?”

      沈知微正在查看赵师傅试制的第一版“花卡”。粗糙的木片上,用细针刻出疏密不一的小孔,对着光看,隐约是个菱形图案。

      “丝料还有多少存货?”她问。

      “顶多撑十天。”

      “染缸呢?”

      “只剩些靛蓝和土黄,颜色太闷,织不出鲜亮货色。”

      沈知微放下木片,走到院中水缸边,掬起一捧水洗脸。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,让她更清醒。

      “青黛,你知道‘边缘市场’吗?”她忽然问。

      青黛茫然摇头。

      “就是主流瞧不上、懒得管,或者根本看不见的地方。”沈知微擦干脸,“永昌号能控制大宗交易,能吓住固定摊贩,但他们管不了走街串巷的货郎,管不了乡下农人自己攒的那点土丝,更管不了……货栈里那些‘滞销’的‘次品’。”

      她回屋换了身半旧不新的棉布衣裙,用头巾包住大半张脸,对青黛道:“跟我走。别声张。”

      她们没去热闹的阊门大街,反而钻进了城南纵横交错的水巷。这里住的多是寻常百姓、小手艺人,街边挤满卖杂货、菜蔬、竹木器具的小摊,空气里混杂着潮湿的水汽、饭菜香和莫名的异味。

      沈知微在一个卖竹器的老妇摊前蹲下,挑了两只竹篓,状似无意地问:“阿婆,晓不晓得哪里能买到便宜的好丝?自家绣点东西,绸缎庄的太贵。”

      老妇抬眼打量她,压低声音:“姑娘要多少?不多的话,我娘家侄女在吴江乡下,自己养蚕缫丝,丝是有点糙,但结实,便宜一半不止。”

      “染料呢?想要点颜色鲜亮的。”

      老妇眼神闪了闪,朝巷子深处努努嘴:“走到头,右手边有个剃头铺子,旁边窄门进去,是个小染坊。老板脾气怪,不爱接大生意,但染小东西,颜色独一份。”

      沈知微道了谢,付了竹篓钱,循着指引走去。

      那染坊藏在民居深处,门脸极小,院里却别有洞天。几个大小不一的染缸冒着热气,墙上挂满颜色奇异的布片,从浓烈的绛紫到清透的月白,有些甚至是渐变色。

      一个穿着油腻短打、头发乱蓬蓬的中年男人,正用长棍搅动染缸,头也不抬:“不接急单,不讲价,看不顺眼不染。”

      沈知微的目光,却被墙角一堆废弃的染料残渣吸引。那里面混着一些特殊的植物茎块和贝壳碎片。

      她走过去,捡起一小片淡紫色的贝壳,对着光看。记忆碎片闪动:这是骨螺,古罗马时期著名的泰尔紫原料,但提取工艺复杂,代价高昂,这里怎么会有?

      “那是废料,”男人终于瞥了她一眼,“海边捡的破烂,试过,染不上色,还臭。”

      “不是染不上,”沈知微轻声说,“是方法不对。这东西,得用特定的盐水浸泡发酵,提取的不是颜色,是藏在腺体里的一种物质,见光才会慢慢变成紫色。过程很长,味道也不好闻,但一旦成功,颜色千年不褪。”

      男人搅动染缸的动作停了。

      他慢慢转过身,第一次正眼看向这个包着头巾的年轻女子:“你懂?”

      “略知一二。”沈知微迎上他的目光,“我还知道,你墙上的‘独一份’颜色里,至少用了三种西域传来的矾石做媒染剂,搭配本地植物,才调出这种带灰调的绿和这种沉静的红。但矾石用量不好控制,容易损伤丝质,所以你不敢接大货,怕砸招牌。”

      男人盯着她,像看一个怪物。许久,他扔下木棍,在旁边的破木凳上坐下。

      “你到底想干什么?”

      “买丝,买染料。长期,稳定,不被永昌号卡脖子。”沈知微摘下头巾,“我是林娘子的女儿,沈知微。我的织坊,需要靠谱的合作伙伴。”

      男人,自称姓严,嗤笑一声:“林娘子我知道,手艺是这个。”他翘起大拇指,“但她的织坊,现在不是被沈家那些人捏着吗?跟你合作,我惹得起永昌号,惹得起沈家?”

      “如果我能让你那些‘废料’变成真正的‘泰尔紫’呢?”沈知微平静地问,“如果我能提供更稳定、更不伤丝的矾石配比呢?如果我的织坊,未来专攻市面上没有的、独一份的花色和质地呢?”

      严师傅眯起眼:“空口无凭。”

      沈知微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好的纸,是她凭记忆画出的、简化的骨螺紫色素提取流程,以及几种改良媒染剂的大致配比方向。

      “这是定金。丝料和常用染料,先供我一个月。这上面的法子,你可以先试。成了,我们签长约。不成,”她顿了顿,“这些算我送你的,丝料钱我照付。”

      严师傅接过纸,展开。那上面的字迹工整清晰,图示明确。他看了很久,久到沈知微以为他要拒绝时,他忽然把纸一折,塞进怀里。

      “明天这个时候,让你的人来拉货。”他重新拿起木棍,搅动染缸,“价格按市价七成。但有个条件——用我的料织出的新花色,第一匹样品,得送我。”

      “成交。”

      走出小巷时,天色已近黄昏。青黛抱着竹篓,忍不住小声问:“姑娘,您给他的方子……万一他学会了,不认账怎么办?”

      “他不会。”沈知微看着河道里往来运送货物的乌篷船,“那是痴人。痴人重艺,胜过重利。我给的只是方向,真正的诀窍,在细节的把握里。而细节,”她按了按额角,“母亲教了我十几年,那些‘梦’又塞给我一堆。他想越过我,没那么容易。”

      更重要的是,她需要盟友。需要跳出沈家和永昌号制定的游戏规则,在边缘处,建立自己的小小阵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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