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苏锦绣坊》灵鹫峰主人

3、破机

　　那台大织机，占据了西厢房整整半间屋子。

　　它比常见的花楼织机更庞大，结构也复杂得多。多出来的横杆、竹签、绳索，像某种沉默的怪兽骨架。母亲曾称它为“挑花结本机”，是复原天工锦的关键。

　　赵师傅带着两个徒弟，已经清理了一天。灰尘拭去，露出暗沉油亮的木色。

　　沈知微站在机前，伸手抚过一根根光滑的提综杆。触碰到某个特定位置时，那种熟悉的、尖锐的记忆闪回再次袭来——

　　不是画面，而是一连串数字和逻辑符号：经纬线交织的矩阵，提综顺序的二进制编码，对应花本上每一个“挑花”点。母亲是用竹签和绳结记录这套复杂指令的“花本”，而在那些闪回的认知里，这本质是一套程序。

　　一套可以优化、可以debug的程序。

　　“姑娘？”赵师傅见她久久不动，出声提醒，“这机子，老朽年轻时跟林娘子试过几次。能动，但太慢，太容易出错。挑一个复杂花本，得上万根签，错一根，全盘皆乱。织一寸锦，比普通织机费时十倍不止。”

　　沈知微收回手，心跳仍有些快。

　　她指着机子中央那套复杂的“挑花”装置：“慢，是因为每一纬都要人工核对竹签位置，再手动提起对应的经线，对吗？”

　　“是。全得靠人眼、人手、人记性。”

　　“如果我们……”沈知微斟酌着用词，试图将那个关于“打孔卡片”和“自动提综”的概念，转换成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描述，“如果我们把‘对错’的判断，交给机子自己呢？”

　　赵师傅愣住：“机子……自己判断？”

　　“嗯。比如，我们提前把花本‘刻’在一套活动的木条或金属片上。每一片对应一纬该提起的经线组合。织的时候，只需按顺序放入这片子，机子结构自然只提起该提的线，绝不会错。”

　　她一边说，一边用炭笔在旁边的废绢上快速勾画。那草图简陋，却清晰地展示了一套杠杆与卡槽联动的装置原理。

　　赵师傅弯腰，眯着眼看了许久。呼吸渐渐粗重。

　　“这……这法子……”他猛地抬头，眼里的光几乎灼人，“林娘子当年也琢磨过类似！但她没姑娘想得这么……这么清楚！这卡槽的深浅，杠杆的支点……妙啊！这样一来，熟手织工只要会放‘花卡’，就能织最复杂的纹样，再不用死记硬背千万根签！”

　　“但这‘花卡’的制作，比挑花结本更精细百倍。”沈知微点出关键，“需要极精准的雕刻，且一旦刻错，整张卡就废了。”

　　“不怕！”赵师傅激动得胡子都在抖，“老朽别的不行，就这手上雕工的精细劲儿，还没丢！坊里还有两个木雕出身的学徒！只要姑娘这图没错，我们就能试！”

　　沈知微看着老人眼中久违的激情，心底那根紧绷的弦，稍稍松了一丝。

　　“那就拜托赵师傅了。先从最简单的几何纹样试起。材料、工具，需要什么，尽管找青黛。”

　　她转身要走，赵师傅忽然叫住她：“姑娘！”

　　沈知微回头。

　　老人搓着手，有些局促，却还是问了出来：“您……您怎么懂这些？林娘子当年，可是琢磨了十几年，才摸到一点门道。您这图……好像一下子就把那层窗户纸捅破了。”

　　怎么懂？

　　那些不属于她的、庞杂的知识碎片，此刻正安静地蛰伏在脑海深处。她无法解释。

　　“大概是，”沈知微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，“母亲在教我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