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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、账本 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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织坊在阊门外的工坊区,三进的院子,临着河。
沈知微带着青黛走进去时,正是辰时,本该机杼声不绝的工坊,却只有稀稀拉拉几声响动。二十几张织机,空着一大半。埋头干活的匠人,眼神躲闪。
“姑娘。”一个四十余岁、手上满是靛蓝染痕的妇人迎上来,是母亲最得力的管事周娘子,眼下却满脸愁容,“您怎么来了?这儿脏乱……”
“我来看看。”沈知微径直走向账房。
账本摊在桌上,墨迹很新。最近三个月的记录,支出远大于进项。最大的开销是生丝采购——价格比市价高了两成。而卖出的成品锦缎,价格却压得极低。
“采买是谁负责?”沈知微问。
周娘子嘴唇嚅嗫:“是……是我那口子。但姑娘,这价格是丝行定的,咱们量小,讲不下价。”
“哪家丝行?”
“永昌号。”
沈知微记得这家。大伯母娘家妹妹的陪嫁铺子。
她合上账本,走到窗边,看向院子里晾晒的几匹刚染好的绢。颜色晦暗不均。“染料也是永昌号供的?”
周娘子点头。
“从下个月起,生丝直接去湖州农户家收。染料,”沈知微顿了顿,那些关于植物染料化学萃取的记忆碎片再次浮现,“我们去药市和染草市自己配。”
周娘子瞪大眼睛:“姑娘,这……这不合规矩。历来采买都是通过丝行,咱们自己收,质量没法保证,路上也容易出岔子。染料更是秘方,哪能自己胡乱配?”
“规矩是人定的。”沈知微转身,“母亲当年能带着你们从三张织机做到今天,也不是靠守着别人的规矩。”
她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。那是混合了少女清澈与某种奇异阅历的语调。
“周娘子,”沈知微看着她,“母亲信你,我也信你。但信不是无底线的。永昌号的回扣,你和你男人吃了多少,我不深究。账上亏空的钱,三个月内,你们想办法填回来。填不回来,我就报到官府,按盗用主家财物论。”
周娘子脸色煞白,扑通跪下:“姑娘!我、我是一时糊涂!是我男人他赌钱欠了债……”
“起来。”沈知微打断她,“我要的不是你认错,是要这织坊活过来。你男人,今天就不用来了。采买的事,青黛暂时接手。你去把现在坊里所有在册的匠人、学徒叫到前院,所有人。”
半刻钟后,三十余人聚在院子里,交头接耳。
沈知微站在台阶上,素衣孝服,身影单薄,目光却沉静地扫过每一个人。
“我是沈知微,林娘子的女儿。”她开口,底下私语稍歇,“从今天起,这织坊我来管。母亲不在了,但工钱、规矩,一切照旧。愿意留下的,我沈知微记这份情。觉得没奔头,现在就可以结清工钱离开,绝不为难。”
没人动。
工匠们互相看着,最终,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织工站出来,哑着嗓子:“二姑娘,林娘子待我们恩重。只要织坊还在,我们不走。”
“不走!”
“对,不走!”
零零落落的声音汇聚起来。
沈知微点了点头。“好。那我说三件事。”
“第一,从今天起,所有工料采买,价格、来源、质量,每日张贴公示。任何人发现有问题,可直接报给我,查实有赏。”
“第二,坊内实行‘件工制’。除了底薪,每织成一匹合格锦缎,按难度额外计件给赏。每月织量前三,另有红包。”
“第三,”她看向角落那台积满灰尘、结构格外复杂的大型织机,“我要重启‘天工锦’项目。自愿参与此项目的,工钱翻倍,但会很苦,成败也未可知。愿意的,散会后找青黛报名。”
底下“嗡”地一声炸开。
件工制?公示采买?重启天工锦?
每一件都闻所未闻。
沈知微不理会那些惊疑不定的目光,她只看向那个最先站出来老织工:“赵师傅,烦请您看看那台大机子,多久能收拾出来?”
赵师傅盯着那台母亲生前最宝贝、却也最令人头痛的织机,混浊的眼睛里慢慢燃起一点光。
“给老朽……三天时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