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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、微光 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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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丝和染料悄悄运进织坊的第七天,赵师傅的第一套“花卡”终于雕好了。
十二片硬木卡,对应一个简单的菱形连续纹样。每片卡上,精确分布着数十个细小孔洞,对应织机上该提起的经线。
安装,调试,上丝,开织。
西厢房里挤满了闻讯而来的匠人。所有人都屏住呼吸,看着赵师傅的徒弟,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,紧张地将第一片花卡推进特制的卡槽。
“咔哒。”
一声轻响,机身上数根提综杆随之抬起,经线分开,梭子穿过,打纬。
第二片,第三片……
机杼声从一开始的迟疑,逐渐变得连贯、流畅。原本需要顶尖熟工全神贯注才能完成的复杂提综动作,现在被简化为“放卡”、“推卡”两个步骤。织工只需要关注梭子是否均匀,打纬是否紧密。
一个时辰后,织机上已然出现了一尺多长的锦缎。菱纹清晰规整,毫无错乱。
“成了……真的成了!”赵师傅声音发颤,老泪纵横,“林娘子!您看见了吗?成了啊!”
坊间先是寂静,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欢呼。几个老织工冲上去,摸着那光滑的锦面,又哭又笑。
沈知微站在人群外围,静静看着。
改良织机成功,只是第一步。它解决了“天工锦”极度复杂的织造效率问题,但天工锦真正的难点,在于“随风变色,应光流彩”的神奇效果。那涉及丝线捻度、密度、染料、光影交织的无数变量。
母亲穷尽半生,也只织出一尺见方。
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。
“姑娘,”青黛挤过来,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,“周娘子问,用这新机子织的第一批货,定什么花样?用严师傅的新染料吗?”
沈知微沉吟片刻:“织两样。一样,用传统靛蓝、茜色,织最扎实的‘万字不断头’锦,走低价,尽快出货,回笼资金,稳住坊里人心。”
“另一样,”她目光投向严师傅送来的一小罐实验性染料——那是一种用特殊手法炮制的苏木红,染出的丝线在阳光下偏朱红,在烛光下却会隐隐透出金橙,“用这个,织‘冰梅纹’。不必多,先织五匹。织好后,不要放在铺面,直接送给‘玲珑阁’的柳掌柜。”
玲珑阁,是苏州城专做闺阁生意的老字号,卖胭脂水粉、绣帕香囊,也代售一些精巧别致的衣料,深受城中官家小姐、富商女眷喜爱。柳掌柜,曾是母亲的旧识。
“送?”青黛不解。
“嗯,送。只说是我母亲遗作,请她品鉴。”沈知微道,“顺便告诉她,若有兴趣,这种料子,我们每月最多能供十匹,花色可变,但每批独一无二。”
她要建立新的销售渠道,绕过被周记等大商号把持的布庄、绸缎庄。直接从最挑剔、也最容易引发风潮的闺阁女子入手。
十天后。
沈知微正在查看新一批生丝的质量,青黛一路小跑进来,脸蛋激动得通红:“姑娘!玲珑阁的柳掌柜来了!亲自来的!还带着两位小姐!”
沈知微挑眉,放下丝束,迎了出去。
柳掌柜是个四十余岁、保养得宜的妇人,通身气派。她身边跟着两位衣着华丽的少女,一看便知出身不俗。其中一位,沈知微认得,是苏州通判家的千金,姓李,以爱俏闻名。
“沈二姑娘,”柳掌柜笑容亲切,眼底却带着精明的打量,“你送来的料子,我看了。李小姐、王小姐也看了,都很喜欢。尤其是那‘冰梅纹’在暗处透出的暖金色,很是别致。”
李小姐上前一步,好奇地看着沈知微:“这料子真是你母亲留下的方子?还能织出别的花样吗?比如……蝶恋花?或者更清雅些的竹纹?”
“只要小姐提供纹样,或描述清楚,我们便能尝试。”沈知微不卑不亢,“但如之前所言,此类特殊染料的料子,每批花色、色调都会有细微差异,独一无二。”
“要的就是独一无二!”李小姐抚掌笑道,“下月刺史夫人办赏荷宴,我可不想跟人撞了衫。柳掌柜,这料子,我先定三匹!竹纹的!”
另一位王小姐也轻声开口:“我想要更柔和些的……雨过天青的色调,纹样要疏落些的兰草,可以吗?”
“可以。”沈知微记下要求,“一月后,两位小姐可派人来取,或由玲珑阁送至府上。”
柳掌柜眼里的笑意更深了。她拉着沈知微走开几步,低声道:“二姑娘,明人不说暗话。这料子,你每月真只能供十匹?”
“目前染料难得,织造也慢,十匹已是极限。”沈知微坦然道。
“那好,这十匹,我玲珑阁全要了。价格,按你给李小姐报价的再加三成。”柳掌柜果断道,“但有个条件——三年内,这种独特色系的料子,只能供我玲珑阁一家。”
沈知微抬起眼:“柳掌柜,我母亲曾教导,生意如流水,宜疏不宜堵。玲珑阁是我重要的合作伙伴,但‘独家’二字,恕难从命。不过,我可以承诺,此后推出的最新、最别致的花色,玲珑阁拥有优先挑选权和三个月的独家销售期。三个月后,我方才会考虑其他渠道。”
柳掌柜审视着她,片刻,笑了:“林娘子好家教。成,就依你。优先权和三个月的独家。契约我明日派人送来。”
送走柳掌柜一行,坊里再次欢腾起来。这意味着,织坊真正有了稳定、体面且利润可观的新销路。
沈知微回到厢房,独自站在那台沉默的大织机前。
改良织机成了,新渠道打开了,坊里的生计暂时稳住了。和大夫人约定的三个月,已过去一月有余。
她看似赢得了喘息之机。
但窗外日渐炽烈的阳光提醒她,真正的夏天就要来了。而江南织造品鉴大会,就在夏末。
母亲遗愿里的“天工锦”,和她向家族立下的“证明”,都系在那尚未摸到门径的绝世织锦上。
她伸出手,再次抚过母亲留下的那匹未完锦缎。霞光流转,似在低语。
路还长。
而暗处,永昌号少东家手中的密报,正被呈送给沈大夫人。上面详细记录了沈知微近日“离经叛道”的所有举动,包括与严师傅的秘密交易,以及玲珑阁的新合约。
沈大夫人看完,将纸在烛火上点燃,灰烬落在青砖地。
“果然,和她娘一样,是个不安分的。”她喃喃道,眼神冷硬,“去,给周记递个话。就说,沈家织坊的新花样,有点意思。问问他们,想不想……看得更清楚些。”
烛火猛地一跳。
山雨欲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