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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、第四章 雪落无声 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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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砚生依旧很少回家。苏文佩依旧对他不闻不问。
他们像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,连影子都不肯相碰。
对于林砚生而言,破裂的水泥洞里,穿风的廊桥下,睡哪都比家里舒适,他可以仰望星空,可以在空地里奔跑,他的五官可以肆无忌惮的打开,不用憋着藏着。
有一天,林砚生放学回家。苏文佩不在家,整个屋子里有她在的气息,皂角香混着药味。卧室的门虚掩着,竟然没上锁。
林砚生路过卧室门口,无意间,瞥见书桌上放了一个病历本。
那扇门,是他从小到大的禁地。只要走进半步,他的胃就会痉挛,会怕,会窒息,这个地方如同屏障一样,不可靠近,否则生不如死。
他磨蹭了许久,脚尖在地板上蹭出浅浅的印子,终于还是推开那扇门。
卧室里,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。书架上的医书,摆得整整齐齐,淡灰色的被子叠的方正,看上去冷冷冰冰。书桌上除了一份病历,还有个团了又团的信封,一支钢笔。
林砚生走到书桌前,把皱的丑陋的信封一点点展开,里面似乎只有一张纸。
他的手,微微发抖。他想打开它,却又不敢。
他知道,这是苏文佩写给林建国的信。
林砚生深吸一口气,拆开了信封。里面果然只有一张纸。纸上,只有四个字:我怀孕了。字迹潦草,像手术刀划过皮肤的痕迹。
林砚生看着那四个字,心里五味杂陈。他想象着苏文佩写这封信时的心情。是愤怒?是委屈?是厌恶?还是绝望?
他翻过信纸背面,竟然有几行字。
那是林建国的字迹。清秀,工整,带着点书卷气。林砚生一字一句硬生生读着。
“文佩,你好!我已经再婚。我的妻子怀孕了,是女孩。你是个好医生,你能照顾好自己,也能照顾好那个孩子。祝你安好。”
林砚生的手,猛地一抖。信纸掉在了地上。
原来如此。
原来林建国有了新的家庭,有了新的孩子,他了断的如同仍了双旧靴子般简单。信里的每个字平淡带着冷酷,挑战带着戏虐。把苏文佩高高在上的自尊踩在泥泞里,又踏上几脚,之前有多喜欢,现在就有多卑贱。而林砚生都不值得一提。
苏文佩这么多年来的冷漠,这么多年来的厌恶,都积成了山,坠下了崖,虽粉身碎骨,却阴魂不散。
一切全是假的。全是骗人的。林砚生竟还不如无父无母的孤儿,至少可以期待,可以思念。
他想起老沈说过的话。“这世上的人,大多是披着人皮的狼。嘴上说得好听,心里全是算计。”
那时候,他不懂。现在,他懂了。
林建国就是那只披着人皮的狼。
苏文佩呢?她是那只被狼咬了一口,从此就用冷漠武装自己的刺猬。
而他自己?他是那只刺猬身上,最多余的一根刺。
他拿起书桌上的病历。病历上写着苏文佩的名字。诊断结果是:重度抑郁症。后面还跟着一行小字:长期情绪压抑,伴随重度失眠。
林砚生的脑袋,嗡的一声,似要炸开。
门开了。
苏文佩站在门口,胳膊上塔着一个白大褂。她看着蹲在地上的林砚生,看着他手里的病历,脸色平静得可怕,嘴角有着藏不住的厌恶,她厌恶他。
“你看到了。” 她说。语气平淡,像在陈述一个事实。
林砚生抬起头,看着她。他的眼睛里,充满了复杂的情绪。
“妈……”声音如从地狱里升起,微弱,渺茫,濒死。
苏文佩走进来。
他看着苏文佩,看着她那张苍白的脸,看着她那双冰冷的眼睛,忽然明白了什么。
原来,她不是神经病。她是病了。
原来,她的孤冷,她的厌恶,不过是她的保护色,她的壳。
苏文佩看着他,忽然笑了。笑得很凄凉。“是不是觉得,你爸很可怜?是不是觉得,我很可恨?”
林砚生摇摇头,“不是的。” 声音微弱的似暗夜里的油灯。
“不是?” 苏文佩的声音,忽然变得尖锐起来,“那是什么?他林建国,拍拍屁股走了,娶了新老婆,生了新孩子,过得风生水起。我呢?我带着你,守着这个空荡荡的家,守着一屋子的医书,守着一身的病!我恨他!我恨他!”
她的声音,越来越大,尖锐的如一把利刃,把停滞的空气划开,她越来越歇斯底里。她抢过病历,狠狠摔在地上。“我恨他!我恨他留下的这个孽种!”
孽种。
这两个字,像一把刀子,狠狠扎进林砚生的心里。这时他感受到了心脏在身体里的位置,一阵一阵的疼。
他看着苏文佩,看着她疯狂绝望的样子,忽然觉得,自己好可怜,她也好可怜。
真的好可怜。
一个女人,把自己层层裹住,疏冷,自负又高傲的女人,独自生下孩子,独自抚养他长大,承受着抑郁症的折磨。她的冷漠,如万年冰川。她的积怨如把匕首,刺向自己,也刺向林砚生。
苏文佩蹲在地上,抱着头,哭了起来。她的哭声,压抑而痛苦,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在咆哮,狰狞而又弱小。
这是林砚生第一次,看到苏文佩哭。
原来,她也会哭。
林砚生走过去,蹲在她身边,轻轻的拍着她的肩膀。
苏文佩的身体,猛地一僵。
“妈,别哭了。” 林砚生的声音,很轻,很柔,“有我呢。”
苏文佩没有推开他。她努力的蜷缩着,此时的哭声变成了女人的呜咽。
林砚生抱着她,轻轻拍着她的背,怯生生的。他想起小时候,他生病发烧,苏文佩也是这样抱着他,记忆里就那一次,拍着他的背。只是那时候他太小了,回忆糊成一片。
“妈,我知道你苦。” 林砚生轻声说,“以后,我陪着你。”
苏文佩哽咽着,说不出话。她一只手紧紧扣住林砚生瘦弱的胳膊,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,指甲在胳膊上抠出深深的印子。
窗外的天,渐渐黑了。
夕阳的余晖,透过窗户,照进卧室里。照在他们身上,照在那张泛黄的信纸上,照在那把破旧的二胡上。
林砚生忽然觉得,他的心,他的人,向下坠落到底了,这个家,好像不再那么冷了。
他低头看着蜷缩的母亲,忽然想起老沈说的话:“这世上的苦,嚼碎了咽下去,就能化成糖。”
或许,从今天起,他的苦日子,就要到头了,如同一个诀别,跌到谷底后的释然。
日子依旧。
林砚生还是吃的潦草,穿的寒酸。但他如春天的树,什么都挡不住它生长,发芽。
他长得又高又瘦,佝偻着背,像一根被拉长的竹竿。班里的同学,一个个都被他甩在了身后,座位也挪到了最后一排,孤零零的,没有同桌。学校倒成了他的好去处,没人注意他,没人搭理他,落得个清净。在旁人眼里,他更怪了,不再像那只畏缩的耗子,倒像个长腿怪物。
苏文佩每次家长会都准时到,坐在角落里,听着老师夸奖这个,批评那个,自始至终,没听到林砚生的名字。在老师那里,他也是个隐形人。
放学后,林砚生风雨无阻的去天桥,坐在老沈坐过的位置,能感受到他的温度。二胡声响起,他的魂灵与每个音节一起翩翩起舞,他可以任意的编曲,所有的音节都从心里涌出,化成笑,化成泪,化成蝶,弯弯转转,他在和老沈聊天,他在和自己低语,他和世间万物共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