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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、第二章 雪落无声 ...

  •   苏文佩把信寄了出去,地址是林建国的学校。

      然后,就没有然后了。

      在她心里,那封信如同石沉大海,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,连一点涟漪都没激起。有的只是恨。林建国没有打电话,没有出现。

      苏文佩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,依旧每天泡在医院里,做手术,看病人,写病历。肚子一天天大起来,依旧整天穿宽松的白大褂,遮住那隆起的弧度。同事问起,她就说,胖了。语气平淡得像在说 “今天天气不错”。

      九个月后,林砚生出生了。

      是个男孩。眉眼口鼻,活脱脱就是缩小版的林建国。

      护士把孩子抱到她面前,笑着说:“苏医生,你看这孩子,多俊。”

      苏文佩看着那个皱巴巴的小婴儿,忽然就觉得一阵厌烦。她觉得这个孩子,是林建国留在她生命里的一个污点,一个甩不掉的累赘。她甚至懒得抱他,任由护士把他抱到婴儿房里,像对待一件无关紧要的医疗器材。

      她给孩子取名叫砚生。砚台的砚,生命的生。

      林建国喜欢写毛笔字,家里有一方端砚,是他的心爱之物,离婚的时候忘了带走。苏文佩取这个名字,说不清是纪念,还是嘲讽。或许,两者都有。

      林砚生就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了。

      他很少见到苏文佩。苏文佩要么在医院的手术室里,要么在卧室的书架前。她对他的存在,始终抱着一种视而不见的态度。她不打他,不骂他,也不疼他。她只是忽略他,像忽略空气里的尘埃。

      林砚生学会了自己做饭。他踩着小板凳,够着灶台,煮面条,煎鸡蛋。面条煮得要么太咸,要么太淡。鸡蛋煎得要么焦黑,要么溏心。但他吃得很香。他知道,这是他能活下去的唯一方式。

      他学会了自己缝补衣服。衣服破了,他就找根针,找团线,歪歪扭扭地缝上。针脚粗得像蜈蚣,却也能勉强遮住那些破洞。

      他学会了看人脸色。在学校里,他从不惹事。有人欺负他,抢他的作业本,往他身上泼墨水,他就忍着。他知道,他没有靠山。苏文佩不会为他出头,林建国更是连影子都见不到。他的眼皮一直是耷拉的,不敢也不想和任何人对视。

      他长得很瘦,瘦骨嶙峋的。一双眼睛细而狭长,看人时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戒备,像只受惊的小兽。唯独鼻梁高挺,算是个亮点,可惜被那张蜡黄的脸衬得,反倒有些突兀。嘴唇很薄,薄得近乎刻薄,不爱说话,也没什么人跟他说话。

      同学们都叫他 “小耗子”。因为他总是悄无声息的,像只耗子一样,缩在角落里,见不得光。

      林砚生不在乎。他早就习惯了。他的世界很小,小到只有他一个人。他的世界又很大,大到装得下所有的孤独和委屈。

      雪还在下。窗外的天,黑得像一块浸了墨的破布。

      林砚生蹲在厨房的地上,抱着那碗冷米饭,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。眼泪掉在米饭上,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坑。他忽然觉得,自己就像这碗冷米饭,硬邦邦的,没滋没味,还占着地方,招人嫌。

      卧室的门开了一条缝。苏文佩的影子,落在地上,长长的,像一把刀。

      她站了一会儿,没说话。林砚生听见她轻轻叹了口气,那声叹息很轻,像雪花落在地上的声音。然后门缝又合上了,严丝合缝,像从未开过一样。

      林砚生抬起头,看着那扇紧闭的门,他咧开嘴笑了。笑得比哭还难看。

      他想起林建国喝醉时说的那句话。

      “你妈就是个神经病。”

      或许吧。

      可他呢?他是神经病的儿子。

      这世上,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?

      十二岁那年的夏天,热得邪乎。太阳像个巨大的火球,挂在天上,烤得柏油马路都在冒烟,踩上去软乎乎的,像踩在一块融化的糖上。知了在树上叫得撕心裂肺,一声比一声聒噪,听得人心烦意乱。

      那天下午,放学很早。林砚生兜里揣着半个馒头,是从学校食堂偷拿的。他不想回家,不想面对空荡荡的屋子,不想面对苏文佩那双冷冰冰的眼睛。

     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,沿着铁轨,走了很久很久,走到了火车站旁边的天桥上。

      天桥上,人来人往。行色匆匆的旅客,挑着担子的小贩,背着蛇皮袋的民工,嘈杂的人声、汽车的鸣笛声、火车的轰鸣声,混在一起,像一锅煮沸的粥。

      林砚生找了个角落,蹲下来,啃着那个干硬的馒头。馒头噎得他直打嗝,喉咙里火烧火燎的。

      就在这时,一阵二胡声,钻进了他的耳朵里。

      那声音很特别,不像收音机里那些曲子那么欢快,也不像戏台上那些曲子那么激昂。它很低沉,很沙哑,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,在低声诉说着什么。

      那声音里,有悲伤,有无奈,有不甘,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倔强。像暗夜里的一点星火,微弱,却不肯熄灭。

      林砚生听得入了迷。他忘了啃馒头,忘了喉咙里的疼,忘了头顶上毒辣的太阳。他循着声音望去,看到了那个拉二胡的老人。

      老人坐在一张破草席上,面前摆着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碗。

     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,头发花白,乱糟糟的,像一团枯草。脸上布满了皱纹,深的浅的,像一道道沟壑。他闭着眼睛,头微微低垂,手里拿着一把二胡,弓杆在琴弦上来回游走,动作缓慢,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韵味。

      二胡的琴筒上,蒙着一层蟒皮,已经有些磨损了。琴杆上,布满了划痕,像一道道伤疤。

      林砚生慢慢走过去,站在老人面前,不敢出声。

      老人拉的是《二泉映月》。那曲子,林砚生听过。有一次,他在医院的走廊里,听到一个病人的收音机里放过。那时候,他只觉得曲子好听,却听不懂里面的意思。可现在,他听懂了。

      他听懂了那曲子里的凄楚,听懂了那曲子里的绝望,听懂了那曲子里的,一点点不肯低头的执拗。

      那是他的心声。

      他的命运,不就像这二胡声一样吗?凄凄切切,颠沛流离,却又在骨子里,藏着一点不肯认命的倔强。

      老人拉完一曲,睁开眼睛。他的眼睛很浑浊,像蒙了一层雾,看不太清东西。但他还是感觉到了面前的少年。他笑了笑,露出一口豁了牙的牙床,黄黑相间的,像两排朽木。

      “娃儿,听得懂?” 老人问。声音沙哑,像被砂纸磨过。

      林砚生点点头,又摇摇头。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听得懂。他只知道,这二胡声,能钻进他的心里,能触动他心底最柔软的那根弦,能让他想哭。

      “饿了吧?” 老人指了指他手里的半个馒头。

      林砚生的脸唰地红了。他把馒头递过去,嗫嚅着说:“爷爷,给你吃。”

      老人摆摆手,枯瘦的手指像几根干柴。

      “爷爷不饿。你吃吧。” 他顿了顿,又说,“馒头这东西,得饿的人吃了才香。我这把老骨头,吃什么都不香了。”

      林砚生犹豫了一下,还是把馒头啃了起来。馒头已经干硬了,噎得他直翻白眼。老人从怀里掏出一个水壶,递给他。水壶是铁皮的,锈迹斑斑,上面印着的 “为人民服务” 几个字,已经模糊不清了。

      “喝口水。” 老人说。

      林砚生接过水壶,拧开盖子,喝了一口。水带着点淡淡的茶叶味,还有点铁锈味,却很清凉。他一口气喝了大半壶,觉得喉咙里舒服多了。

      “爷爷,你拉得真好。” 林砚生说。这是他长这么大,第一次主动跟陌生人说话。

      老人笑了,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,像一朵皱巴巴的菊花。“瞎拉。混口饭吃。”

      “我能学吗?” 林砚生脱口而出。声音不大,却很坚定。

      老人愣了一下,随即打量起林砚生。他看他瘦骨嶙峋的身子,看他那双细而狭长的眼睛,看他那双粗糙干巴的手。老人的目光,很温和,像夏天最清凉的风,吹过林砚生的心头。

      “学二胡很苦的。” 老人说,“要耐得住寂寞。这玩意儿不像唱戏,有锣鼓喧天陪着。拉琴的人,一辈子都得跟自己的影子作伴。”

      林砚生点点头,眼睛亮得惊人。那是一种林砚生自己都没见过的光芒。“我不怕。我不怕寂寞。”

      他早就习惯了寂寞。寂寞是他最好的朋友。

      老人沉默了半晌,然后点了点头。“行。那你以后每天都来。我教你。” 他顿了顿,又补了一句,“不过我可没钱给你买琴,也没钱给你买吃的。想学,就得靠自己。”

      “我有手。” 林砚生攥紧了拳头,“我可以捡废品换钱,我可以帮你看摊子。只要你教我拉琴。”

      老人看着他,眼里闪过一丝赞许。“好。好孩子,有志气。”

      林砚生的眼睛亮了。像黑暗的天空里,忽然亮起了一颗星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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