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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、沈律师,你是哪种天气? 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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冷萃咖啡的余味和那句“别再说‘路过’”在沈心脑子里盘旋了两天,像一段无法清除的缓存。周五下午,她提前结束了与助理律师的案情复盘会,站在办公室落地窗前。天色灰蒙蒙的,酝酿着一场雨。楼下街道的车流缓慢移动,像粘稠的河。
她转身,走到那株琴叶榕前。叶片油绿,被她擦得一尘不染。她看了几秒,伸手,用指尖极轻地碰了碰叶尖。凉而滑的触感。
手机在桌上震动,是母亲。“心心,明天晚上无论如何要空出来!你王伯伯的儿子从国外回来了,人家年纪轻轻就是合伙人,我已经约好了,在翠湖轩……”
沈心听着母亲语调里的不由分说,目光落在窗外越来越沉的天色上。“妈,明天不行。有个行业交流会,早就定了。”
“什么交流会非得周末?推了!”
“推不了。关系到明年几个重要案源。”沈心语气平稳,听不出情绪,“下次吧。”
挂了电话,她拿起外套和伞。雨点已经开始零星敲打玻璃。她没有去地下车库,而是走向电梯,按了一楼。
雨势在她走出大厦时骤然变急,豆大的雨点砸在伞面上砰砰作响。她没有犹豫,快步走向“砚”所在的方向。梧桐树叶被洗刷得发亮,湿漉漉的地面反射着都市混乱的霓虹。
推开咖啡馆的门,铜铃响得有些急促。店里暖气开得很足,瞬间驱散了身上的湿寒。意外的,人不少。几乎满座,低语声和咖啡杯碟轻碰的声音混在一起。空气里有种雨天特有的、微闷的温暖气息,混杂着更浓郁的咖啡香和甜点刚出炉的黄油味。
林砚在吧台后,正同时应付两台手冲。小姚也在,麻利地端着托盘穿梭。看到沈心,林砚只是极快地朝她点了下头,眼神示意“稍等”,便又专注于手中的水流。
沈心收了伞,放在门边的伞架上。她今天穿了件浅米色的羊绒衫和灰色西裤,比平时少了几分凌厉。一时没找到空位,她便走到书架旁,假装浏览。
“沈律师?”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传来。
沈心回头,是费老师。他坐在靠墙的小圆桌旁,面前摊着本书,对面座位空着。“真是您。过来坐,这边有位置。”
沈心略一迟疑,走了过去。“费老师。”
“雨天,人都窝进来了。”费老师笑眯眯的,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,“林砚今天可忙坏了。尝尝这个,他刚烤的伯爵茶司康,还不错。”他把面前一个白色小瓷碟往沈心那边推了推,碟子里是半个金黄色的司康,旁边配了一小坨凝脂奶油。
“谢谢。”沈心坐下。她不太习惯这种陌生人之间自然的分享。
“听林砚提过你,沈律师,大律所的。”费老师打量她,眼神里是纯粹的好奇,没有冒犯,“没想到你也喜欢来这儿。”
“咖啡不错。”沈心简单回答,视线掠过吧台忙碌的身影。
“何止咖啡不错。”费老师压低了点声音,带着点分享秘密的意味,“这地方,有意思。你看这些人,”他微微抬了抬下巴,示意满屋的客人,“有附近写字楼加班躲清静的,有学生抱着笔记本写论文的,有像我这把年纪来找本书翻翻的,还有那边,”他示意角落一对穿着很潮、正在低声讨论着什么设计稿的年轻人,“搞创作的。谁也不打扰谁,但坐在这儿,又好像有点什么联系似的。”
沈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。确实,客人们姿态各异,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但整个空间流动着一种松弛的、互不侵犯的包容感。雨声被隔绝在外,里面是安稳的忙碌和闲适。
“林砚这小子,”费老师喝了口自己的红茶,“有点邪门。他不怎么招呼人,但来的人,好像都知道这儿的规矩——自己找地方,别太吵,待多久都行。他那咖啡,也邪门,贵的便宜的豆子都有,但冲出来,就是跟别地儿味道不一样。有人说他手艺好,我觉得不全是。”
“那是什么?”沈心问。
费老师想了想:“是‘合适’。他好像知道什么人,大概想喝到什么味道。也不是刻意迎合,就是……刚好。”他顿了顿,看着沈心,“沈律师,你第一次来,点的什么?”
“美式。”
“哦。”费老师笑了,“后来呢?”
沈心沉默了一下。“手冲。他推荐的。”
“看吧。”费老师一副“果然如此”的表情,“他给你推荐的那支,是不是跟别人喝到的,感觉不太一样?”
沈心想起那支耶加雪菲的茉莉花香,想起肯尼亚的番茄酸,想起冷萃里清晰的巧克力尾韵。她没有比较过别人杯中的味道,但每一次,确实都出乎她精密的预期,却又奇异地……贴合她当时某种难以言说的状态。
“他很敏锐。”沈心最终说。
“不是敏锐。”费老师摇头,“是这店,像是他的一层皮肤,他能感觉到进来的人,身上带着什么‘天气’。晴天,雨天,心里刮风还是下雪。”他说得有点玄乎,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,“我这搞旧东西的,说话神神叨叨。不过,沈律师,你是哪种天气?”
沈心被问住了。她的“天气”一直是恒温恒湿的,最适宜高效运转的“办公气候”。但此刻,坐在这个拥挤温暖的、弥漫着食物香气和陌生人间微妙共鸣的空间里,听着外面的瓢泼大雨,她忽然无法定义。
小姚端着一个木托盘过来,上面放着一杯咖啡和一个很小的、冒着热气的白色厚壁小盅。“沈律师,您的。老板说雨天冷,给您做了杯热拿铁,豆子用的深烘的拼配,醇厚点。这个,”她指指那个小盅,“是酒酿圆子,老板自己煮的,说让您尝尝,暖和。”
沈心看着那杯拉了个简单树叶图案的拿铁,和那盅飘着淡淡桂花香、里面浮着珍珠般小圆子的甜品,一时没动。
费老师“哟”了一声,凑近看了看那盅酒酿圆子,又看看沈心,眼神里的兴味更浓了。“这可是新鲜。我来了这么多次,没见他给谁单独做过这个。快尝尝,林砚手艺杂,这个煮得是真不错,甜度刚好,圆子也糯。”
沈心拿起小瓷勺,舀了一勺。温热的,甜丝丝的,带着酒酿独特的微醺香气和桂花的清甜,圆子软糯适口。一股暖意顺着食道滑下去,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。她很少吃这类“不实用”的甜点,此刻却觉得,这比任何功能饮料都更能驱散雨天的湿冷和积压的疲惫。
她又喝了一口拿铁。绵密的奶泡下,咖啡的醇苦与牛奶的香甜平衡得极好,温润厚实,妥帖地包裹着味蕾。
“怎么样?”费老师眼巴巴地看着她,好像是他做的一样。
“很好。”沈心说,这次没用任何专业词汇。
“我就说嘛。”费老师满意地靠回椅背。
吧台那边,林砚终于暂时闲下来,正用毛巾擦手。他朝这边望了一眼,目光和沈心短暂相接。沈心举起拿铁杯,向他微微示意。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,嘴角似乎弯了一下,随即被走过来点单的客人遮住。
雨还在下,敲打着玻璃窗,汇成蜿蜒的水流。店里温暖明亮,人声细细地嗡鸣着。沈心慢慢地喝着拿铁,吃着那盅酒酿圆子。她不再试图分析这温暖从何而来,也不再评估这“非必要热量摄入”的合理性。她只是感受着舌尖的甜糯,胃里的暖意,和这个陌生又熟悉的角落所给予的、短暂的庇护。
费老师又翻开他那本旧书,沉浸进去。旁边桌的学生在笔记本上飞快打字。那对搞设计的年轻人在纸上写写画画,时而低声争执,时而会心一笑。
沈心拿出手机,屏幕上是助理刚发来的、需要她确认的会议纪要。她看了几行,又按熄屏幕。她把手机放在桌上,轻轻推到一边。
然后,她靠在椅背上,端起那杯温度正好的拿铁,望向窗外被雨水冲刷得模糊而璀璨的城市夜景。在这个由数据、效率和未来构成的世界里,她第一次,允许自己短暂地、没有任何负罪感地,停留在这一小片由咖啡香、旧书、陌生人低语和一碗不合时宜的甜点所构成的、名为“此刻”的时空里。
林砚说得对。有些东西,或许真的不需要结案陈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