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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、这或许,也是一种“负责” ...

  •   那盅酒酿圆子带来的暖意,在沈心身体里停留的时间,比她预期的要长。周六早晨,她在自己那间色调统一、收纳有序的公寓里醒来,没有立刻查看手机上的工作邮件。她赤脚走到窗前,拉开百叶帘。天气放晴了,阳光透过高楼间隙,切出一片片明晃晃的光区。

      她想起昨天那碗甜糯的圆子,和那杯拉花朴素的拿铁。想起费老师说的“皮肤”和“天气”。想起林砚在忙碌间隙投来的那一眼。

      她洗漱,换上一身舒适的居家服,给自己做了简单的早餐。吃饭时,她打开手机,点开那个“参考”文件夹。里面还是只有两张图片。她指尖悬在屏幕上,然后退出,点开了相册。

      她很少拍工作以外的照片。相册里大多是文件截图、会议白板、偶尔的餐厅食物(为了记录客户偏好),以及律所活动的集体照。她滑动屏幕,直到看到那张在“砚”拍的鹅卵石照片。画着哭脸的那颗石头,在照片角落里,模糊但生动。

      她看了几秒,关掉相册。拿起昨晚带回来的那把湿漉漉的伞,走进阳台。她打算把伞撑开晾干。

      阳台很大,但空荡。除了开发商交付时配的一套户外桌椅,别无他物。角落里堆着几个未拆封的快递箱,里面是她订购的、据说能净化空气的室内绿植,因为忙,一直没来得及打理。

      她撑开伞,黑色的伞面在阳光下泛着水光。她找了个角落靠墙放好。转身时,目光落在那几个纸箱上。

      犹豫了一下,她走过去,用钥匙划开其中一个的胶带。里面是几盆小小的绿植,有叶片肥厚的虎皮兰,有垂着藤蔓的常春藤,还有一盆迷你的琴叶榕,和她办公室那株是同类,但袖珍得多。植物状态不算很好,有些叶子发黄卷边,泥土干硬。

      她蹲下来,用手指碰了碰小琴叶榕的叶子。比她办公室那株粗糙,也蔫蔫的。

      她想起林砚说,琴叶榕喜欢明亮散射光,浇水见干见湿。

      她起身,去厨房接了一壶清水。没有专业的洒水壶,她找了个闲置的玻璃水杯,盛满水,小心地沿着小花盆的边缘慢慢浇下去。干裂的泥土发出滋滋的吸水声。她浇得很慢,直到水从盆底渗出一点点。

      她又去处理另外几盆。虎皮兰和常春藤也需要水。她照着手机搜索来的简易教程,笨拙地操作着。水偶尔洒到地板上,她用抹布擦掉。

      全部浇完,她把几盆植物从纸箱里搬出来,按照它们对光的需求,在阳台不同位置摆好。小琴叶榕放在阳光不会直射、但足够明亮的角落;虎皮兰放在光照稍强的位置;常春藤挂在栏杆内侧的阴凉处。

      做完这些,她额角微微出汗。站在阳台上,看着那几盆刚刚获得水分的植物,在晨光里显得精神了些。风吹过来,常春藤的叶子轻轻摆动。

      一种陌生的、微小的成就感,混着一点不确定的担忧(水会不会浇多了?位置对不对?),在她心里弥漫开。这感觉和打赢一个案子、拿下一个客户不同。更细微,更私人,也更……没有保障。

      手机在室内响了。是工作电话。她走回去接听,语气迅速恢复到平时的冷静高效。电话持续了二十分钟,敲定了一个紧急的临时会议安排。

      挂断电话,她又看了一眼阳台。植物静静地待在那儿,吸收着阳光和水分。它们不会给她任何即时的、可量化的反馈。它们的生长,以另一种缓慢得多的节奏进行。

      下午,她去了律所。加班。会议室里,她与团队讨论着一个复杂的跨境税务结构,白板上画满了箭头和公式。她语速很快,逻辑严密,精准地指出方案中的几个潜在漏洞。

      中途休息时,她走到茶水间,给自己冲了杯速溶咖啡。味道单薄而苦涩。她喝了一口,放下。望向窗外灰蓝色的天空,忽然很想喝一杯带着清晰风味层次的手冲。不是需要,是想。

      这个“想”字,让她微微蹙眉。

      会议一直持续到晚上八点多。结束时,大家都面露倦色。沈心整理好文件,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。经过办公区,看到几个年轻助理还在埋头苦干。她脚步停了一下,走到公共区域的零食柜前,打开,里面有些饼干、坚果和速食面。她拿了几包坚果和巧克力,走过去,放在那几个助理的桌角。

      “补充点能量。别太晚。”她说,语气没什么起伏。

      几个助理有些受宠若惊,连忙道谢。沈心点点头,离开了。

      她没有直接去地下车库。她走到了大楼一层,穿过旋转门。晚风清凉。她站在台阶上,看着街对面便利店明亮的光。犹豫了几秒,她转身,朝着与车库相反的方向走去。

      不是“路过”。是“想去”。

      “砚”的灯光依然暖黄。推门进去,客人不多。林砚站在吧台里,正在切柠檬。空气里有清新的柠檬酸香,还有一种淡淡的、类似草药的气息。

      看到沈心,他放下刀,擦了擦手。“今天有自制的柠檬草姜茶,驱寒安神。或者,咖啡?”

      “柠檬草姜茶。”沈心说。她今天不想摄入咖啡因了。她在老位置坐下,那个靠窗、能看到街景的角落。

      林砚很快端来一个粗陶壶和一个小陶杯。茶汤是清透的琥珀色,热气带着柠檬草独特的清香和一丝姜的辛辣,袅袅上升。他给她倒了一杯,然后,出乎沈心意料的,他在她对面的空椅上坐了下来。

      他没有说话,只是拿起壶,给自己也倒了一杯。然后靠着椅背,看着窗外零星走过的行人。

      沈心端起杯子,小心地吹了吹,喝了一小口。温热,微甜,柠檬草的香气很舒缓,姜的暖意慢慢从胃里升腾。她没问他为什么坐下,也没找话题。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奇异的、并不尴尬的沉默。

      她小口喝着茶,目光扫过店内。书架,怪画,空着的座位。一切都和往常一样,又似乎有些不同。或许是她自己不同了。

      “阳台的植物,”她忽然开口,声音在安静的店里显得清晰,“浇水了。不知道能不能活。”

      林砚转过头看她。“什么植物?”

      “虎皮兰,常春藤,还有一盆小的琴叶榕。”沈心说,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、一丝请教的味道,“土很干,我浇了水。虎皮兰放在阳光多一点的地方,常春藤挂起来了,琴叶榕在明亮但晒不到直射光的位置。对吗?”

      林砚认真地听着,点点头。“基本没错。琴叶榕别急着挪动,等它缓过来。水一次浇透就好,最近天气干,可以隔几天看看土表,干了再浇。”

      “嗯。”沈心记下。很简单的话,但她听得很仔细。

      “你开始养植物了?”林砚问,眼睛里带着点探究。

      “算不上养。”沈心移开目光,看向自己杯中的茶,“买了很久,一直没拆。今天看到,就……处理一下。”

      “处理一下。”林砚重复这个词,嘴角似乎弯了弯,“沈律师连对待植物,都像在处理待办事项。”

      沈心想反驳,却发现无从反驳。她做事确实习惯清单化和项目制。就连此刻坐在这里喝茶,在心底某个角落,也仿佛被打上了一个“休息/社交(非正式)”的标签。

      “有效率,不好吗?”她反问。

      “好。”林砚点头,“只是好奇,你给‘给植物浇水’这件事,设定的预期结果是什么?存活率百分之百?叶片增长面积?还是……别的?”

      沈心被他问住了。她浇水时,似乎没想过具体预期。只是觉得,它们该喝水了,不然会死。死……这个结果不太好。至于为什么“不好”,她没有深究。

      “没想那么远。”她如实说,“只是觉得,既然买了,就该负责。”

      “负责。”林砚品味着这个词,端起自己的茶杯喝了一口,“很沈律师的回答。”

      两人又沉默下来。茶壶里的热气渐渐微弱。

      “费老师说,”沈心打破沉默,“你这店,像你的‘皮肤’。”

      林砚挑了下眉,似乎有些意外,随即笑了笑。“费老师就爱夸张。”

      “他说你能感觉到客人带着什么‘天气’。”沈心继续,目光落在他脸上,“那我今天,是什么天气?”

      林砚看着她。他的目光沉静,没有立刻回答。他看了她几秒,像在读取某种无形的信息。

      “今天,”他慢慢开口,“像雨后的傍晚。雨停了,地还是湿的,空气很干净,但有点凉。云散开一些,能看见一点星星,但大部分天还是灰的。在犹豫要不要加件衣服。”

      沈心静静地听着。这个描述,不像评估,更像一首极短的、关于状态的散文诗。奇异地贴合她此刻的心境——忙完一阶段的紧绷稍缓(雨停),清晰的疲惫感(地湿空气凉),一些模糊的、新的感知在冒头(看见星星),但未来方向依然不明(天还灰着),以及一种对是否要改变习以为常模式的迟疑(要不要加衣服)。

      她没说话,只是低头,又喝了一口已经温凉的姜茶。辛辣感褪去,剩下柠檬草悠长的回甘。

      “准吗?”林砚问,语气里没有得意,只有一点淡淡的、分享观察后的好奇。

      沈心抬起眼,看着他。“你学什么的?”

      这问题跳脱,林砚愣了一下。“我?没正经学过什么。瞎混。在国外餐馆洗过盘子,跟人跑过一段时间货运,也在画廊打过杂。咖啡是跟一个意大利老头学的,学了点皮毛。其他的,都是自己瞎琢磨。”

      一个和她的人生轨迹截然不同的、充满“无用”经历的路径。

      “为什么开这个店?”沈心问。

      林砚靠在椅背,望向天花板,想了想。“攒了点钱,刚好这个铺子租金便宜,就租了。最开始就想有个地方,自己能做点喜欢的东西,卖不卖得出去再说。后来,慢慢有人来,就变成了这样。”他顿了顿,“没什么宏大的理由。硬要说的话,可能就是……想有个地方,能按自己的节奏呼吸。”

      按自己的节奏呼吸。沈心品味着这句话。她的节奏,一直是社会的、行业的、客户的、案件的节奏。她自己的节奏……是什么?她甚至从未定义过。

      “你做到了。”她说。

      林砚笑了笑,有点自嘲。“代价是赚不了大钱,朝不保夕,随时可能关门。”

      “你知道风险,还是选了。”沈心想起他之前的话。

      “嗯。选了。”他点头,很坦然,“所以,沈律师,你现在是在评估我这个‘风险项目’吗?”

      沈心摇摇头。这一次,她否认得很快。“不是评估。是……”她寻找着词汇,“观察。学习。”

      “学习什么?”

      “学习……”沈心停顿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陶杯壁粗糙的纹理,“怎么容忍一些‘无用’和‘不确定’。怎么……在另一个坐标系里呼吸。”

      林砚看着她,静湖般的眼里,那点温暖的光似乎亮了些,也深了些。他没再说什么,只是拿起茶壶,给她续满了杯。

      茶水注入杯中的声音,在安静的夜里,格外清晰。

      窗外,城市的夜晚依旧喧嚣。但在这个小小的、亮着暖黄灯光的角落里,时间仿佛被调慢了流速。两个来自不同世界、遵循不同算法的人,暂时搁置了各自的定义和预期,只是共享着一壶茶,和一片不试图解决任何问题的沉默。

      沈心想,这或许,也是一种“负责”。

      对自己此刻的感受,负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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