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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、你连……感受,都要先建模分析吗? ...

  •   接下来的两周,沈心像上了发条的精密仪器。并购案收尾,文创园区项目进入密集谈判期,她还接手了一个棘手的上市公司合规调查。日程表挤满了不同颜色的会议方块,从清晨排到深夜。那杯带着番茄酸的肯尼亚,和那个关于“原原本本”与“受伤失去”的问题,被她强行压缩、归档,塞进了意识深处某个标记为“待处理-低优先级”的角落。

      周四晚上九点半,她终于送走最后一拨客户代表。办公室里只剩下键盘偶尔的敲击声和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。她揉着发胀的太阳穴,关掉电脑上最后一个文档窗口。

      视线落在窗边那株琴叶榕上。叶片依然鲜亮——她养成了每周擦拭一次的习惯,动作也从生涩变得熟练。植物似乎真的比人耐活,只是安静地绿着,不索取,也不抱怨。

      她拿起手机,下意识点开那个“参考”文件夹。里面还是只有那张鹅卵石照片和那个咖啡风味页面。她指尖悬在屏幕上,片刻后,退出,点开了外卖软件。翻了几页,又关掉。不饿,只是有点空,不是胃,是另一种空洞。

      拿起外套和包,她走进电梯。地下停车场空旷冷清,她的高跟鞋声格外清晰。坐到驾驶座上,发动引擎,暖风慢慢吹出来。她本该右转,上高架,回家。但手指搭在方向盘上,迟疑了几秒,然后打了左转向灯。

      车流稀疏。她开得不快,穿过霓虹闪烁的主干道,拐进两旁栽着梧桐树的安静支路。“砚”的招牌在不远处亮着,暖黄的光,在一排早早打烊的小店中显得突兀。

      她停好车,推门进去。铜铃闷响。

      店里只有一个人。林砚坐在靠窗的那张旧书桌前,台灯拧亮一小圈光晕,他低着头,手里拿着什么小工具,正专注地摆弄着桌上一个打开的木盒子。吧台里灯暗着,没有咖啡香,只有一种旧木头和淡淡油剂混合的安静气味。

      听到铃声,他抬起头。看到是她,脸上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,随即恢复平静。“沈律师。”他放下手里的东西,站起身。

      “路过。”沈心走到吧台边,把包放下。这个借口苍白得她自己都不信。“还没打烊?”

      “收拾点东西。”林砚走到吧台后,没开主灯,只拧亮了操作台上方一盏小射灯。“咖啡机清洗过了,只有手冲,或者……我还有点冷萃。”

      “冷萃吧。”沈心说。她不想等。

      林砚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密封玻璃壶,倒了小半杯深褐色的液体,推过来,又放了两块冰。“风味可能有点变了,将就。”

      沈心接过,喝了一口。顺滑,低酸,带着巧克力和坚果的基调,冰凉地滑下喉咙,抚平了一些喉头的干燥。她没说话,林砚也没问,走回窗边书桌,继续摆弄那个木盒。

      店里很静。沈心端着杯子,慢慢走到书架前,漫无目的地扫视着书脊。大部分是旧书,许多没有封皮,书脊上的字迹模糊。也有一些艺术画册,摄影集,甚至几本外文诗集。她的目光停留在一本黑色硬壳、没有标题的书上,抽出来。是一本私人相册,里面大多是黑白或褪色的彩色照片,风景,人物,琐碎的日常。

      她翻了几页。有一张是年轻的男孩,站在一棵巨大的银杏树下,笑容灿烂得刺眼。另一张是旧式单元楼的楼道,阳光透过气窗,在水泥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。还有一张,是两只握在一起的手,一大一小,皮肤纹理清晰。

      “那些是费老师不收的‘废片’。”林砚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,不远不近。

      沈心合上相册,放回原处。“你经常收留这些……‘不被需要’的东西?”

      “看眼缘。”林砚走回吧台后面,开始清洗她喝完的杯子,“有些东西,只是放错了地方,或者,时候没到。”

      水声哗哗。沈心靠在书架旁,看着他侧影在昏黄灯光下的轮廓。“那个文创园区的项目,我推了。”

      水流声停了一下。“因为我?”

      “不全是。”沈心语气平淡,“综合评估后,我认为开发商后续资金链存在隐忧,早期优惠政策可持续性不强。作为法律顾问,不建议客户过早绑定。”

      这是实话,但并非全部实话。在仔细研究后续资料时,她脑中反复出现的,是林砚那句“不是被规划出来的”。她发现自己无法将“砚”的样子,套进那些标准化的运营模板和季度KPI里。那不是风险评估,更像一种……直觉排斥。

      “哦。”林砚擦干杯子,放好,“那你应该轻松点了。”

      “谈不上轻松。”沈心走到窗边那张书桌旁,看向他刚才摆弄的东西。木盒里铺着绒布,上面固定着几枚老旧的金属徽章,有些锈蚀了,但图案还能辨认。他手边的小工具是镊子和软刷。“这是什么?”

      “几个民国时期的校徽。锈得厉害,清理一下。”林砚走过来,拿起一枚,“你看,这个是师范学校的,图案是书本和笔。”

      徽章很小,在他掌心泛着暗淡的铜色。沈心俯身细看,书本和笔的线条已经模糊,但姿态依然清晰。“哪里来的?”

      “旧货市场淘的。不值钱,就是觉得……该有人记得它们设计时的样子。”他用软刷轻轻拂去缝隙里的灰尘,动作小心翼翼,像对待易碎的梦。

      沈心看着他低垂的睫毛,在台灯光下投出浅浅的阴影。这个男人,在这个匆忙到几乎残酷的城市里,固执地擦拭着生锈的旧徽章,收留着无人问津的“废片”,还给石头画上表情。他构建的,是一个完全由“无用”与“逝去”之物垒砌的脆弱世界。而她的世界,由钢铁、玻璃、数据和未来预期构成。

      两个世界本该平行,永不相交。

      “林砚。”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,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点陌生。

      他抬起头,看着她。眼睛还是那么静,但此刻,那静湖深处,映着一点台灯暖黄的光。

      “你之前问,如果有些东西,明知道可能失去,还想不想让它原原本本在那儿。”沈心顿了顿,组织着语言,这比她起草任何法律意见都难,“在我的认知体系里,所有变量都应被纳入计算,所有风险都应被管理。‘原原本本’意味着失控,而失控,通常导向负面结果。”

      她看见他眼里的光微微动了一下。

      “但是,”她深吸一口气,像要推开一扇从未开启的门,“如果‘管理’本身,就是在损耗那个东西最核心的价值……那么,也许暂停计算,容忍一定程度的‘失控’,是另一种更优的策略选择。虽然,这违背我的基础逻辑。”

      她说得很绕,很理性,甚至有点像是在做学术辩析。但林砚听懂了。他静静看了她几秒,嘴角慢慢浮起一个很浅、却很真实的弧度。不是平时那种疏离的笑,而是一种……被打动,甚至有点无奈的笑。

      “沈律师,”他摇摇头,语气温和,“你连……感受,都要先建模分析吗?”

      沈心被问住了。建模分析?不,她只是试图理解,并找到一种能与自己和解的表达方式。

      窗外传来晚归车辆驶过的声音,由远及近,又由近及远。

      林砚放下那枚校徽,盖上木盒。“很晚了。我送你出去。”

      他关了店里的灯,只留下门口一盏小灯。两人走到门外,晚风带着凉意。沈心拿出车钥匙。

      “沈心。”这次是他叫她的名字,同样陌生,却自然。

      她回头。

      “下次来,”他说,声音在夜色里显得低沉,“别再说‘路过’。”

      沈心握着车钥匙的手指,微微收紧。金属的棱角硌着掌心。

      “嗯。”她应了一声,拉开车门。

      车子驶离后视镜里那个暖黄的光点,汇入城市夜晚永不停歇的光河。她打开车窗,让微凉的夜风吹进来。电台里流淌着舒缓的爵士乐,沙哑的女声唱着关于失去与寻找的老调。

      她不再试图去分析刚才那番对话的逻辑,也不再定义自己行为的动机。她只是感受着风吹过脸颊的凉意,感受着心底那片因为长期精密计算而有些僵硬的区域,似乎被吹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。

      裂缝里,有什么东西,正在悄无声息地、缓慢地苏醒。

      是一种她无法建模的变量。

      名为,或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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