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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、论政台·棋逢对手 ...

  •   三日后,东林院。

      论政台设在文华阁前。青石地面,松柏围立。寒冬天气,庭院里站着几十个学子,呵出的白气连成薄薄一片。高台上两个座位,主位空着,旁边坐着东林院山长顾维之,须发皆白,面色肃然。

      沈砚站在人群最后排。

      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,在满院绫罗绸缎里显得格格不入。她微低着头,听见前面几个学子正低声交谈:

      “听说七殿下最烦那些虚礼,上次论政,直接把背《礼经》的给轰出去了……”

      “何止呢。陈侍郎家那位公子,献策时说了句‘家父以为’,当场就被殿下打断:‘本宫问的是你,不是你爹。’”

      “今天会出什么题?”

      “总离不开北境战事,或者江南水患吧……”

      话音未落,院外传来马蹄声。

      整齐,沉重,由远及近,踏得地面轻轻震动。

      所有人噤声。

      八名玄甲亲卫鱼贯而入,分立两侧。随后,一人踏雪而来。

      玄色貂裘,金冠束发,腰间佩剑未卸——是天子特赐的“可携兵入宫”之权。五年光阴将他眉目雕琢得愈加凛冽,从眉骨至下颌,线条如削;沉黑如深潭,扫过庭中众人时,无波无澜。

      沈砚的指尖在袖中掐进掌心。痛感尖锐,让她维持着面上平静。

      萧凛走上高台,没坐,只是背手站在栏杆前。目光慢慢扫过,在几个衣着华贵的学子身上停了停,又移开。最后,落在后排那身青衫上。

      “谁是沈砚?”

      声音不高,却压得满院死寂。

      沈砚抬眼,与他对视。隔着三丈距离,五年光阴,她看见他眼中映出的自己——瘦削,苍白,一身寒酸,唯独脊背挺得笔直。

      她出列,躬身:“学生沈砚,见过殿下。”

      萧凛看了她一会儿:“陇西沈氏?”

      “寒门旁支,三代未出仕。”

      “《邺京舆地图志》是你批注的?”萧凛从袖中取出一卷书,书页边角都磨毛了,里面却密密麻麻写满朱红小字,“城防三处标注有误,为何?”

      院里响起低低的吸气声。东林院藏书楼的《舆地图志》是前朝孤本,敢在上面批注已经是大不敬,何况还批错了?

      沈砚脸色却没变:“殿下说的,是西城永兴坊、东市延寿坊、北门瓮城这三处?”

      “不错。”

      “学生并未批错。”她抬起眼,“那三处标注,是照永昌十三年的工部图纸所绘。但永昌十五年秋,西城火药局走水,永兴坊南巷重建时暗拓了半条街;延寿坊因去年春太后寿诞,临街店铺后撤三尺以迎凤驾;至于北门瓮城——”

      她略顿,庭中落针可闻。

      “三年前七殿下率军北征归来,为方便战车通行,已将瓮城内墙削薄一尺二寸,此事未入工部档案,只在兵部《军器改良录》副册中有零星记载。殿下若不信,可查兵部档案第三库甲字柜,第七卷第十七页。”

      满庭鸦雀无声。

      萧凛握着书卷的手,指节微微收紧。他盯着台下那青衫书生,目光如鹰隼审视猎物。

      半晌,他忽然开口:“你如何得知兵部档案内容?”

      沈砚躬身:“学生上月为撰写《邺京水道考》,曾向兵部借阅旧档。恰巧翻到那卷,见字迹潦草,像是仓促记录,便多看了两眼。”

      理由天衣无缝。借阅记录可查,那卷《军器改良录》也确是冷门档案。

      萧凛沉默片刻,将那卷书抛回顾维之怀中:“有点意思。”

      他转身落座:“今日论题,只一问——若你是北境守将,粮草被劫,援军需十日方至,城中存粮仅够三日,当如何?”

      题目抛出,庭中陷入死寂。

      这不是经义策论,这是绝境。三日粮草对城外三万胡骑,无异于送死。

      有学子战战兢兢开口:“或、或可出城奇袭,抢敌粮草……”

      萧凛未语,只抬了抬手。身侧亲卫冷声道:“胡骑粮营驻于三十里外山谷,守军五千,沿途设三道哨卡。你带多少人去抢?抢得到吗?”

      那学子面如土色,退后不语。

      又有人道:“可疏散百姓,集中粮草供守军……”

      “北境苦寒,百姓出城即冻毙。”亲卫再次打断,“你是守将,弃民保军,此后北境民心尽失,谁来守?”

      一个个提议被驳倒。庭中气氛越来越凝重。

      沈砚始终垂眸静立,直到再无人开口。

      萧凛的目光,又一次落在她身上。

      “沈砚,”他问,“你有何策?”

      她抬起眼:“学生有三问,请殿下答。”

      “讲。”

      “一问:胡骑此次南下,是劫掠,还是攻城?”

      萧凛挑眉:“探马来报,敌军携攻城器械。”

      “二问:城中除粮草外,火药、箭矢、滚木垒石存量几何?”

      “火药充足,箭矢万余,滚木垒石可支半月。”

      “三问,”沈砚的声音清晰而冷静,“殿下可愿赌一把?”

      满庭哗然!

      顾维之急声:“沈砚!不可妄言!”

      萧凛却抬手制止山长,目光锁住沈砚:“赌什么?”

      “赌胡骑主将的耐心,赌三日之内,必有人送粮。”沈砚顿了顿,“若学生输了,愿以项上人头,向殿下谢罪。”

      死寂。连风声都停了。

      萧凛盯着她,忽然笑了。那笑意很浅,未达眼底,却让庭中温度骤降:“你凭什么赌?”

      “凭三件事。”沈砚一字一句,“第一,胡骑携攻城器械,说明其志在必得,不会轻易退兵。第二,敌军粮营距城三十里,运粮需半日,若我是主将,必会围而不攻,待城中粮尽自乱。第三——”

      她声音压低,“殿下刚才说‘援军需十日方至’,但学生昨日在城西茶楼,听闻有商队从北境归来,说在百里外见到我军旗号。若那真是援军前锋,轻骑疾行,三日……足够了。”

      最后三字落下,庭中炸开低语。

      萧凛缓缓站起身。

      他走到台前,俯视着台下的青衫书生。目光从她微白的脸,到冻得发红的指尖,再到那双过分沉静的眼睛。

      “茶楼传闻,你也敢信?”

      “学生不敢全信。”沈砚抬头,与他对视,“但殿下刚才听学生说‘赌’时,并未反驳‘援军十日方至’的说法——这说明,殿下心中也有疑。既如此,何不将计就计?”

      长久的沉默。

      雪又下了起来,细碎的雪花落在两人之间。

      萧凛忽然转身:“顾山长。”

      “老臣在。”

      “今日论政,到此为止。”萧凛系上貂裘系带,“沈砚留下,其余人散了。”

      众人面面相觑,却不敢多言,纷纷躬身退去。顾维之欲言又止,最终叹了口气,起身离开。

      庭中只剩两人,和八名如雕塑般的亲卫。

      萧凛走下高台,停在沈砚面前三步处。这个距离,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,混杂着一丝极淡的血腥气——是常年征战时留下的气息。

      “你可知,”萧凛开口,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清,“若刚才那番话传出去,你会死?”

      “知道。”

      “为何要说?”

      沈砚抬起眼:“因为殿下需要一把刀。”

      萧凛的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。

      “殿下今日来东林院,不是真要选幕僚。”她继续说,“朝中皆知,殿下与靖国公最近走得很近。而靖国公世子开蒙在即,西席之位悬空。殿下选在今天设论政台,是想告诉靖国公——你能为他找到最合适的先生。”

      雪花落在萧凛肩头,他未拂去。

      “接着说。”

      “但殿下又不愿让靖国公觉得,这人是你硬塞过去的。”沈砚的声音平稳无波,“所以殿下要当众考较,要问绝境之题,要让所有人看着,是学生自己‘争’来的机会。如此,靖国公承情,殿下得人,两全其美。”

      萧凛笑了。这次是真的笑了,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,眼中却无半分温度。

      “你很聪明。”他说,“聪明到让我怀疑。”

      “殿下怀疑什么?”

      “怀疑你这样的人,为何甘愿当一把刀。”萧凛向前一步,两人距离只剩一尺,“沈砚,你要什么?”

      沈砚迎着他的目光,一字一句:“我要一个机会。一个从寒门旁支,走到权力中央的机会。为此,我不介意当刀,当棋子,当任何殿下需要的东西。”

      她略顿,声更轻,却如刃破冰:

      “只要殿下——出得起价码。”

      萧凛盯着她,像要从她眼中挖出所有秘密。许久,他退后一步。

      “明日辰时,靖国公府。”他转身,玄色貂裘在雪中划过一道弧线,“若你能令国公颔首,这把刀——”

      “我要了。”

      亲卫跟上,马蹄声远去。

      庭中只剩沈砚一人。

      雪越下越大,她站在原地,直到指尖冻得麻木,才缓缓松开袖中紧握的拳。掌心四道月牙状血痕,深可见骨。

      她低头看着那血痕,忽然无声地笑起来。

      萧凛啊萧凛。

      你果然一点未变。

      还是那么喜欢——把危险的刀,握在自己手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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