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引擎之上》褐要

7、第 7 章

　　海月车型上市前的最后一个月，水母汽车二十七楼进入了战争状态。

　　凌晨一点，项目组大办公区的灯还亮着三分之二。白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倒计时节点和待办事项，废纸篓里塞满了咖啡杯和能量棒包装，空气里弥漫着熬夜特有的、混合了咖啡因和疲惫的气味。

　　方媛站在会议室的白板前，手中的马克笔已经写干了第三支。

　　她的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，有几缕碎发散落在额前，眼睛下有淡淡的阴影，但目光依然锐利。

　　“电池组的低温测试数据还是不稳定。”她敲了敲白板上标红的那一行，“零下十度环境下，续航衰减达到了23%，比我们的设计目标高了8个百分点。”

　　技术总监张工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：“我们已经优化了热管理算法，但电芯本身的低温特性……”

　　“没有但是。”方媛打断他，声音不高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，“距离上市发布会还有32天。我要在15天内看到解决方案，无论用什么方法。”

　　会议室里一片沉默。所有人都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，但没有人敢说出口。

　　“散会。”方媛合上笔记本，“张工留下，我们再过一遍技术方案。”

　　其他人如释重负地离开。

　　萧宛清收拾好自己的东西，走到门口时，回头看了一眼——方媛正弯腰看着摊在会议桌上的电路图，眉头紧锁，手指无意识地按着太阳穴。

　　那背影看起来单薄而倔强。

　　萧宛清轻轻带上了门。

　　回到自己的工位，萧宛清打开电脑。屏幕上是一份加密的文件夹，密码是她父亲的生日。里面存储着过去两个月来，她通过各种途径收集到的海月项目资料：技术参数摘要、供应链清单、营销方案草案、上市排期表……

　　最核心的那份文件，是昨天才拿到手的——《海月车型完整上市计划书V7.2》。这是最终定稿前的最后一个版本，包含了所有关键信息：正式发布时间、定价策略、首批产能计划、核心媒体名单、甚至还有一份完整的竞品应对预案。

　　萧宛清盯着那份文件的图标，鼠标光标悬在打开键上，却迟迟没有点击。

　　手机在桌面震动了一下。她拿起来，是一条短信，来自那个熟悉的未存储号码：

　　“明天是最后期限。”

　　萧宛清闭上眼睛。她能想象出叔叔萧振邦说这句话时的表情——那种混合了急切、贪婪和冷酷的表情。这一个月来，他催得越来越紧，电话越来越频繁，语气越来越不耐烦。

　　“方明远害死了你父亲。”他总是一遍遍地说，“你在犹豫什么？同情仇人的女儿？”

　　可是方媛不是仇人。

　　她是那个在信里分享学校趣事的小女孩，是那个在茶水间认出她的旧友，是那个邀请她回家吃饭、说“我妈很喜欢你，我也是”的温暖存在。

　　萧宛清睁开眼，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，回复了两个字：“明白。”

　　然后她关掉加密文件夹，打开了正常的工作文档。屏幕上显示的是亿跑汽车的市场数据分析报告——这是她明天要在项目会上汇报的内容。

　　这份报告里，她埋了几个精心设计的陷阱。

　　她刻意低估了亿跑新车型的电池性能参数。实际上，根据她通过特殊渠道获得的情报，亿跑已经秘密研发出了新一代磷酸铁锂电池，能量密度比现有产品提升了15%，成本却降低了8%。这个突破一旦公布，将彻底颠覆市场格局。

　　亿跑的营销节奏分析，她给出的预测是“渐进式预热”，但实际上，萧振邦告诉她，亿跑已经准备好了一场“闪电战”——在某个毫无征兆的工作日突然宣布新车发布，打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。

　　每一个细微的偏差，都像一颗埋在地下的地雷，等待着引爆的时刻。

　　萧宛清保存了报告，关掉电脑。

　　办公区里已经没什么人了，只有远处角落还有一个程序员在加班，键盘敲击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。

　　她站起身，走到窗边。

　　深夜的陆家嘴依然灯火通明，那些高楼大厦像是用光堆砌的积木，冰冷而璀璨。其中一栋楼里，亿跑汽车的总部就在那里。

　　此刻，萧振邦应该也在加班吧，策划着如何给水母汽车致命一击。

　　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。这次是方媛。

　　“你还在公司吗？”方媛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。

　　“在，正准备走。”

　　“等一下好吗？我想跟你聊几句。”

　　五分钟后，方媛推开数据分析部的玻璃门。她换了件宽松的毛衣，头发完全放了下来，整个人看起来比刚才在会议室里柔和了许多。

　　“陪我下楼走走？”方媛提议，“我需要透透气。”

　　两人坐电梯来到一楼，走出大厦。

　　深夜的冷风扑面而来，萧宛清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。

　　方媛注意到了，从托特包里掏出一条浅灰色的羊绒围巾。

　　“给你。”她不由分说地给萧宛清围上，“我车里还有一条。”

　　围巾很柔软，带着方媛身上淡淡的香水味——柑橘和白茶，清新而温暖。

　　她们沿着空旷的街道慢慢走着。

　　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。

　　“我有时候会想，我是不是太急了。”方媛突然开口，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轻，“逼团队逼得太紧，要求太高。”

　　萧宛清侧头看她。方媛仰着脸，望着夜空，下巴的线条在路灯下清晰而脆弱。

　　“这是你的第一个大项目，压力大是正常的。”萧宛清说。

　　“不只是压力。”方媛停下脚步，转过身面对着她，“我是真的害怕失败。海月车型承载了太多东西——公司的未来，我爸的期望，还有我自己的证明。”

　　她的眼睛在夜色中亮得惊人：“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？我最怕有一天，我爸看着我的眼神里，出现失望。”

　　萧宛清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。她想起自己父亲的眼神。

　　在监狱探视室里的绝望，在病床上的空洞。

　　她伸出手，轻轻握住了方媛的手。那只手冰凉，微微颤抖。

　　“你不会让他失望的。”萧宛清听到自己说，“你是方媛，你会做到的。”

　　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，她感到一阵剧烈的自我厌恶。

　　多么虚伪的安慰。

　　她明明知道，海月车型注定会失败，因为她在亲手为它挖掘坟墓。

　　方媛却因为这句话而笑了。

　　笑容很浅，眼睛却亮亮的，好看得像天上的星星一样。“谢谢你，清清。有时候我觉得，你是公司里唯一真正懂我压力的人。”

　　她们又走了一段，在一家24小时便利店门口停下。方媛买了两杯热奶茶，递给萧宛清一杯。

　　“其实我今天找你，还有一件事。”方媛咬着吸管，有些不好意思地说，“后天是我生日。我妈想在家里办个小聚会，请几个亲近的朋友。你……能来吗？”

　　萧宛清愣住了。

　　生日。

　　邀请。

　　亲近的朋友。

　　“如果你没空就算了……”方媛见她没反应，连忙说。

　　“我有空。”萧宛清打断她，“我会去的。”

　　“真的？”方媛的眼睛亮起来，“太好了！那我后天把地址和时间发你。”

　　两人在便利店门口分开。

　　萧宛清看着方媛走向停车场，身影消失在转角，才转身朝地铁站走去。

　　围巾还围在脖子上，温暖一点点渗进皮肤。

　　萧宛清伸出手，触摸着柔软的羊绒，突然有种想把它扯下来的冲动。

　　她不应该接受这份温暖。她不配。

　　手机再次震动。还是萧振邦。

　　这一次，她直接挂断了电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