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孤狼驯养指南》南木知暖

8、再入囚室

　　时间一晃而过，孤狼星的人工季节已经入秋。
　　清晨踏入指挥中心，一股如有实质的低气压便沉沉压下。空气冰冷凝重，让我的呼吸微微一窒。
　　内昂的背影如同冰封的雕塑，死死钉在大屏幕前。他双臂紧紧交抱在胸前，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。
　　屏幕上，一艘印着刺目“WOIJ”标志的星球军用星舰，正无害地、缓缓滑过孤狼星最外围的监控星域边缘。威胁等级标识仅为黄色的“观察”状态。
　　他沉默地伫立着，时间仿佛凝固。
　　只有循环空气系统低沉的嗡鸣，以及他指节因紧握而发出的轻微脆响。
　　突然，他像一头被囚笼激怒的凶兽，开始在控制台前焦躁地踱步，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踏在人心之上。阿诺兰快步上前，两人压低声音急速交谈。我听不清内容，但阿诺兰陡然拔高的、近乎失控的音调，和他激烈反对的手势，暴露了事态的严重性。
　　紧接着，内昂冰冷的声音如同审判之锤，砸碎了压抑的死寂：“前锋突击队！一级战备！能量武器充能至临界点，授权使用‘寂灭’级火力！”
　　他的手指在控制台上化作残影，敌舰的详细数据与战术星图瞬间铺满屏幕。他的眼神，锐利、冰冷，再无半分实验室里的温度，只有纯粹的、赤裸裸的杀意。
　　“第一、第二小队，左右包抄！第三小队，正面拦截！目标——彻底摧毁WOIJ舰船！”
　　命令如同丧钟，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。
　　“星长！”我猛地冲上前，用身体挡在他与那布满毁灭标记的星图之间，声音因极致的震惊而紧绷，“他们的引擎读数显示并无突进意图，甚至没有进入防御圈……我们没必要启动最高级别攻击模式？这可能会引发不可控的连锁反应！”
　　内昂终于看向我。
　　那一瞬间，我仿佛看到了地狱的投影。紧锁的眉头下，双眼深陷如同枯井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，眼神阴鸷、狂暴，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、刻骨铭心的仇恨。他的面部肌肉因极致的痛苦与暴怒而扭曲变形。那浓烈到如有实质的恨意扑面而来，逼得我踉跄后退半步！
　　不对，这恨意……并非针对我。他那双燃烧着地狱业火的眼睛，依旧死死地、顽固地钉在屏幕上那个“WOIJ”标志上。
　　他猛地闭上眼，胸膛剧烈起伏。几秒钟后，当他再次睁开眼时，那骇人的扭曲被强行压了下去，脸上恢复了一种近乎非人的平静。但那平静之下，是比极地寒冰更深邃、更刺骨的死寂。
　　“洛先生，”他垂眸，目光落在我脸上，冰冷、疏离，带着一种重回囚室初见的、不容置疑的专横，“这不是讨论，而是命令。现在，你，和你的同伴，立刻回到暗室中去。”
　　那间黑暗的囚室？现实冰冷如深潭，瞬间淹熄了所有曾悄然滋长的温存。
　　“为什么？”
　　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，每一个音节都刮着喉咙。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，只剩下近乎偏执的追问。
　　我的视线就这样紧锁着他，可他的瞳孔却微妙地偏移了微不足道的一毫米，精准地划开了无形的界限。
　　空气仿佛凝固成冰，指挥室闪烁的猩红警报光，在他紧绷如石刻的下颌线上跳跃，勾勒出冷酷的轮廓。
　　“没有为什么。”
　　他的声线压得极低，近乎耳语，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破坏力。像一块淬火的金属，砸在冰面上，坚硬、冰冷，毫无回旋余地。
　　他甚至吝啬于给我一个眼神，目光如铁钉般楔入激烈战况的屏幕。那份专注，此刻是淬了毒的刀刃，寒光凛冽。
　　一股彻骨的冰冷瞬间攫住了心脏，蔓延至四肢百骸。
　　争论？反抗？
　　在这个男人绝对的力量和不容置疑的意志面前，不过是徒劳的挣扎。
　　我和林浩像两件碍事的物品，被沉默地带离指挥中心，重新投入那间令人窒息的小黑屋。
　　黑暗，粘稠得如同实质，瞬间吞噬了光线，也吞噬了我对他最后那点微弱的、试图理解的火星。
　　“队长，到底发生了什么？”林浩的声音在黑暗中浮沉，带着压抑的不安。
　　我沉默着，背脊紧贴着冰冷的金属墙壁，寒意刺骨。目光穿透虚无的黑暗，内昂那张被无名仇恨扭曲的脸，却异常清晰地在眼前反复闪现、定格。
　　保护？防御？战略威慑？…… 我试图用残存的理智去拼凑他行为的碎片，却像徒手去抓流沙，最终陷入一片混沌的、令人窒息的猜疑漩涡。
　　直到这一刻，我才惊觉，内心深处，竟还在下意识地为他开脱！这认知像一记耳光，抽得我脸颊生疼，羞耻感混杂着愤怒，在胸腔里闷烧。
　　“奇怪……”林浩用力吸了吸鼻子，声音变得含糊，“什么味道……有点香……”
　　我也闻到了。一丝若有若无的、带着奇异清甜的草木气息，在沉寂的黑暗中悄然弥漫、缠绕。
　　很快，林浩的身体软倒下去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。而我的眼皮也沉重得像灌了铅，每一次试图睁开的努力都带来撕裂般的疲惫。身体却像被无形的冰封住，动弹不得。
　　安眠气体！
　　他竟然……用这种对待危险物品的手段！
　　愤怒和屈辱像岩浆般在胸腔里翻滚，却终究敌不过那汹涌的睡意。
　　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，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脑海中炸开：回去！必须回去！离开这个充斥着战争、秘密与冷酷不公的囚笼，回到属于我的、和平安宁的宇宙！
　　下一秒，无边的黑暗彻底吞没了我，连同那未燃尽的怒火。
　　指挥中心，战况已近尾声。内昂紧盯着屏幕上代表胜利的标记，眉头却未舒展分毫。
　　“洛……他们安顿好了？”他头也不抬地问刚进来的阿诺兰，握紧的拳头抵在控制台边缘，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。
　　“是的，先生。已经……休息了。”阿诺兰斟酌着用词。
　　内昂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，目光依旧胶着在屏幕上。
　　“后续收尾交给你。另外，”他指尖划过光屏，停顿了一下，“瞳膜，催进度，要快。”
　　“是。”
　　内昂霍然起身，动作带着一股压抑的焦躁，大步流星地穿过幽长冰冷的回廊。
　　脚步，在通往那间禁闭室的通道口，毫无预兆地停顿了一瞬。幽深的通道像一张沉默的嘴。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，或是……心底某个微弱却固执的声音在驱使？
　　他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。
　　应急灯惨淡的微光下，洛落和林浩依偎着倒在地上，像两尊被遗弃的雕塑。洛落的面色在冷光中显得异常苍白，眉头即使在昏迷中，也带着一丝化不开的郁结。
　　内昂的眉头瞬间拧紧，几乎刻出一道深痕。他快步上前，示意随从抱起林浩。自己则俯身，动作带着一种与战场杀伐截然相反的、近乎小心翼翼的轻柔，将洛落打横抱起。臂弯里的身体，单薄单薄而毫无防备，刺痛了他冷硬外壳下的某处。
　　回到洛落那间虽简单却被他特意关照过的房间，内昂将他轻轻安置在柔软的床铺上，仔细拉过薄毯盖至胸口，甚至下意识地掖了掖被角，指尖在柔软的毯角停留了一瞬温度。
　　他没有立刻离开。
　　高大的身影伫立在床边，阴影完全笼罩了沉睡的人。昏暗中，他久久凝视着洛落沉睡的侧脸。屏幕冷光映照下的锋利线条此刻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取代。审视？评估？……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、更不愿承认的、近乎怜惜的柔软？
　　指尖微动，几乎要拂过洛落微蹙的眉心，想要抚平那道郁结。但在即将触碰到肌肤的前一瞬，他猛地收回了手，五指紧握成拳，指节发出轻微的脆响。
　　一声极轻的叹息，如同羽毛落地，从他紧抿的唇边逸出。是自嘲？是对失控情绪的懊恼？还是对这无法言说处境的无奈？
　　他最终只是深深看了一眼那张沉睡的脸，如同来时一般，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。
　　他带上门，金属锁舌缓缓滑向卡槽，他的指缝在最后关头于门框与门页之间极短暂地格挡了半秒，消弭了那不可避免的撞击声，然后彻底合拢。将那份晦暗不明的情绪连同昏睡的洛落，一并锁在了门内。
　　仿佛刚才那片刻的驻足，只是一场无人知晓的幻觉。
　　刺目的阳光如同冰冷的探针，狠狠刺入眼帘，将我从无边的昏沉中硬生生拽回。
　　头痛欲裂，但意识却像被冰水淬过，异常清醒、冰冷。
　　我猛地坐起身，环顾这熟悉又陌生的空间——是我的房间。阳光透过窗户，光柱中飞舞的尘埃都带着讽刺的意味。
　　我竟然在自己的床上“睡”了一天一夜！？
　　记忆回笼，每一个细节都像烧红的烙铁，在脑海里留下焦痕。
　　胸腔里翻腾的怒火，在触及这冰冷的现实时，奇异跌落。露出了荒诞而可笑的本质，脆弱得像一层薄冰，轻轻一碰便碎成齑粉。
　　我对他最后那点挣扎的、试图靠近的理解，连同那点微弱的、或许曾存在过的星火般的期待，终是彻底熄灭在这片无望的冰原里。
　　心口的位置，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烬，风吹过，空洞地回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