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过客》氯化物

9、第 9 章

　　城北废弃化工厂比想象中的更荒凉。残骸上铁锈密布，空气里有股陈年的、混在一起的化工品酸味。
　　排水渠在厂区最深处，污浊不清的废水下覆盖着一层黑乎乎的、板结的污泥。望褚戴着手套和口罩，蹲在渠壁那个涂鸦前查看。小陈则带着其他人去勘察厂区里的涂鸦。
　　痕迹科的人正在用扫描仪记录涂鸦的每一个细节。强光灯下，那些深色颜料边缘的剥落、深浅，都清晰可见。
　　望褚伸手，指尖虚悬在涂鸦上方，没碰。他又站起身，环顾四周。排水渠两侧是高耸的水泥墙，头顶是交错生锈的管道。这里像个被遗忘的地下洞穴。
　　“找入口。”他对其他人说。
　　搜索范围扩大到涂鸦周围二十米。他们敲击每一面墙，检查每一块松动的水泥板，翻开每一处堆积的废料。时间一点点过去，除了灰尘和铁锈，什么都没发现。
　　一行人走到了渠的尽头。那里被一堵砖墙封死了，墙很旧，砖缝里的水泥都风化了。他用手电照着，一寸寸看。
　　在墙根接近地面的位置，有几块砖的颜色和周围不太一样：更深，像是后来补上的。
　　他蹲下身，用勘查刀沿着砖缝轻轻刮。刀尖带出一些碎屑，不是水泥，而是某种灰色的、类似黏土的东西。
　　“叔，过来看看这个。”
　　痕检科的老技术员过来，用手电细看，又刮了点样品放进证物袋。“这是速凝填充剂，建筑工地常用。但这堵墙起码三四十年了，这填充剂看老化程度，最多五年。”
　　两人对视一眼。
　　望褚开始用刀尖小心地撬那些颜色不同的砖。第一块松动，然后是第二块，第三块。当第五块砖被取下来时，后面露出一个黑洞。
　　一股带着潮湿泥土和铁锈味的冷风，从洞里吹出来。
　　手电光照进去。洞口不大，勉强能容一个人弯腰通过。里面是条向下倾斜的通道，墙壁是粗糙的水泥，地面有几道很明显的痕迹。
　　“找到了。”望褚低声说。
　　老陈立刻拿出对讲机：“吴队，化工厂排水渠尽头发现隐蔽入口，通往地下暗道。请求增援，准备进入探查。”
　　对讲机里传来刺啦的电流声，然后吴队的声音响起：“收到。随时保持通讯。”
　　望褚挂好对讲机，检查了一下装备。手电，相机，勘查工具，还有王姐给的巧克力。
　　他第一个弯腰钻进洞口。
　　通道很窄，肩膀几乎蹭到两边墙壁。空气里的味道越来越复杂：泥土、霉菌、还有一丝极淡的、甜腥的化学制品余味。
　　走了大概五十米，通道开始变宽，地面出现老旧的水泥台阶，向下延伸。墙壁上开始出现一些涂鸦:数字、箭头、还有和外面那个符号类似的标记，但更潦草。
　　这些标记很旧了，有些被水渍侵蚀得几乎看不清。但望褚在一个拐角处，发现了一个相对新鲜的。
　　一个用白色粉笔画的简单箭头，指向更深的地方。
　　箭头上方，还有两个小字，写得歪歪扭扭：
　　「净区」
　　望褚拍下照片，传给后方。通道开始出现岔路。有的被砖块封死，有的挂着生锈的铁门。
　　他在每个岔口都做了标记，沿着主通道继续走。空气越来越潮湿，温度却在上升。又走了一段，前方隐约传来水声。转过一个弯，眼前豁然开朗——
　　一个巨大的、地下空间。像是某个废弃的泵站或储水池改造的。空间中央有个水泥平台，平台上散落着一些东西：几个空玻璃瓶、几卷胶带、还有几个用过的注射器。
　　平台边缘，扔着一件沾满污渍的白大褂。望褚走过去，用手电照着白大褂。胸口位置有个模糊的标识，他用勘查刀轻轻刮开污垢，露出下面绣着的字：
　　【黑脊医疗网格·中枢部】
　　这鬼疗养院和黑脊还有关系。望褚暗骂一声，手指尖在白大褂口袋里又掏到了别的东西。
　　是一张纸，上面写着几行字，字迹很工整：
　　【样本07，他活下来了。为什么？】
　　“小望啊，前面走到头了。”对讲机突然响起，“是个地下中转站，里面好多装原料的桶，还有比较完整的制毒设备。”
　　“我马上过来。”望褚道，他把纸小心放进证物袋。他抬起头，手电光照向空间深处。那里还有几条黑暗的通道，不知通往何处。
　　这地方比他们想象中的大。
　　一阵脚步在望褚身后响起，他回过头去。
　　啪，啪，啪。
　　苏婉，或者说是小楚，站在拐角后十米左右的地方，背靠着墙，面无表情的鼓着掌。看到望褚的那一瞬间，她的嘴角开始上扬，带着一种冰冷的嘲弄。
　　她的右脸，那片光滑的，缺乏纹理的皮肤完全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，在黑暗里泛着一种不自然的瓷白。她的眼睛很大，此刻正冷冷地看着望褚，里面没有初见时那种怯生生的水光，只有一片深潭般的，毫无波澜的平静。
　　“真厉害。”她停下鼓掌，声音在通道里显得有点空， “居然能找到这儿。”
　　“苏婉，还是小楚？”望褚开口，手已经按在腰间的装备上。
　　“随便你怎么叫。”她耸耸肩，动作有点僵硬，“名字而已。”
　　“那我叫你小楚。”望褚接着询问，“你认识楚安吗，或者你就是他？”
　　这个问题问得太突然，连望褚自己都愣了一下。但话已经出口了，并且当对面听到时，动作很明显的顿住了。
　　苏婉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化。不是惊慌，不是恐惧，而是一种更复杂的、混杂着惊愕或者某种更尖锐的情绪的东西。她的瞳孔微微收缩，盯着望褚，像在重新评估他。
　　“你说谁？”她的声音依然平稳，但尾音有一丝几乎听不出的颤动。
　　“楚安。”望褚重复，“你应该知道她。”
　　沉默在通道里蔓延了几秒。只有远处隐约的水滴声。
　　楚安。
　　她关于自己小时候都记得很模糊，只记得某一天她哭着问自己的父亲：“为什么我的脸和别人不一样，为什么我总是被别人欺负？”
　　“因为你还没出生的时候，就被素未谋面的骨肉吞噬了营养。”男人的手按在她的肩上，“所以以后长大了要记住，任何人都不要轻易相信。”
　　“包括我，我也只是你的养父而已。”
　　苏婉忽然笑了。这次不是刚才那种嘲讽的浅笑，而是一个真正的、带着苦涩意味的笑，拉扯着她左边正常的脸颊肌肉，右边那片光滑的皮肤却纹丝不动，让她的表情看起来扭曲而悲伤。
　　“我当然知道啊。”
　　“我们是一起长大的。”她的声音低了下去，“在同一个子宫里，分享同样的血，同样的营养。直到她把属于我的那份，也拿走了。”
　　望褚的心脏猛地一沉。
　　双胞胎。
　　她看着望褚，眼神复杂。
　　“你为什么问起她？”她问，“你认识她？”
　　望褚没说话。
　　苏婉似乎从他的沉默中读懂了什么。她的表情又变了，这次是一种近乎怜悯的了然。
　　“原来如此。”她低声说，“你也是那里出来的。”
　　“她活在我的记忆里。”望褚声音发干。
　　他问：“你认识我吗？”
　　“我不是做人口普查的，没义务记住那么多人。”
　　“我只是想提醒你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，有些人注定一生活在黑暗里。”苏婉环抱起手：“既然你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，那么属于你的楚安，早就死了。”
　　“行了。”她说，“叙旧到此为止。我没时间了。”她站直身体，拍了拍沾了灰的衣角。那件浅米色的制服外套已经脏了，袖口蹭着墙灰。
　　“让开。”
　　“你走不了。”望褚往前一步。
　　苏婉看着他，眼神冷了下来。“那就没办法了。”
　　她突然伸手，在身后的墙壁上某个位置按了一下。
　　“滴——”
　　一声轻微的电子音，在寂静的通道里清晰得刺耳。
　　紧接着，头顶传来机械运转的嗡鸣，由远及近，迅速变得震耳欲聋。通道两侧的墙壁里，突然打开一排排细小的金属格栅。
　　一股无色无味的气体从格栅里猛烈喷出，瞬间充斥了整个通道：刺鼻，辛辣，带着强烈的甜腻感，直冲脑门。
　　望褚只吸了一口，眼前就猛地一黑。视野开始旋转，耳朵里灌满轰鸣，四肢像被抽走了骨头，软得抬不起来。他踉跄了一下，后背重重撞在墙上。
　　“…你不能走！”
　　“…你和黑脊…到底什么关系？”
　　苏婉俯视着他，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、近乎怜悯的东西。“你知道吗，”她说，“我最烦你们这种人。明明什么都不知道，还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。”
　　最后看到的画面，是苏婉站在弥漫的气体里，身影逐渐模糊。
　　然后，黑暗彻底吞没了他。

　　“……醒了？”
　　“脉搏正常……轻微中毒……需要观察……”
　　望褚费力地睁开眼。视线先是模糊的一片白，然后慢慢聚焦。白色的天花板，白色的墙壁，空气里有消毒水的味道。
　　“别乱动。”王琳的声音在旁边响起。
　　望褚转头，看见王琳坐在床边椅子上，手里削着苹果，皮连成长长的一条，垂到垃圾桶里。
　　“瓦斯和其他毒气混合中毒，还好增援来的快，不然现在只能太平间见了。”
　　“吴队已经申请全面搜查北山和化工厂，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地下暗道挖清楚。”王琳站起来，“你现在的任务，就是好好躺着。别添乱。”
　　“还有什么别的信息吗？”
　　“痕检科和技术科都在努力，你还想问什么？”
　　“王姐。”望褚斟酌了一会，“关于我的过去，你知道多少？”
　　“你小时候？”王琳脸上闪过一丝隐晦的悲哀，“我们把你救出来的啊，你忘了？”
　　“记不太清了。”
　　“十年前那次任务，就是深蓝行动。”王琳道，“吴队亲自把你抱出来的。”
　　“黑脊？”
　　“对。”她起身，靠在窗台上，目光落在望褚脸上。“你问这个做什么？”
　　“之前你说过，深蓝行动针对的是黑脊人体实验相关。”望褚道，“我是实验体？”
　　“是啊。就救出来你一个。”
　　“姐，你认识楚安吗？”
　　“这谁，不认识。”王琳走回床边，坐下。“不对，那个苏婉不是又叫小楚？他俩有关联？”
　　“今天我在暗道里和她对线。据她的描述，楚安和我同样是来自黑脊的实验体。”
　　“或许不知道楚安，我就永远不会知道我是谁。”
　　“也许。”王琳的声音软了下来，“但这样不挺好？放弃自己原来黑暗的人生，重新开始一段新生活。”
　　“我接受不了。”望褚道，“我接受不了自己没头没尾的，那样的我永远都只是过客而已。不知道为什么来，又不知道为什么去。”
　　“这话说的，文邹邹的。”王琳接着说，“但你是谁，不是由一个人，一段过去决定的。是这十年，你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路决定的。”
　　她停顿了一下，语气变得认真：“小望，我知道你想查。想查清楚当年发生了什么，想找到自己的过去。但有些东西查出来，未必是好事。”
　　“比如？”
　　王琳直视他的眼睛，“比如你可能发现，自己的过去里，有些部分不那么光彩。甚至，很黑暗。”
　　望褚静了下去。
　　“行了，知道你倔，我这么说了你也会想。”王琳拿起外套，走到门口，回头看了他一眼。
　　“好好休息。路还长着呢。而且。”她顿了顿，“比我们想的，都要难走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