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锈红与褐土》NZ一碗热粥

2、尸语

　　日光花庭的死寂被一种更沉重的寂静取代——那是权力僵持、猜忌沸腾前的真空。
　　盖可屏蔽了身后所有的目光与低语。他的世界缩小到指尖的触感、鼻端的气息、以及视觉捕捉到的每一处微小异常。他戴上薄如蝉翼的胶质手套——这是番茄王国炼金术的产物，能隔绝绝大多数污染却不影响触觉——轻轻托起特玛透亲王的手腕。皮肤尚有余温，但肌肉已开始僵硬。死亡时间约在三十分钟内，与“急讯”传来、众人前往的时间基本吻合。
　　红色浆液（番茄血）的喷溅模式很奇怪。大部分从口鼻流出，污染了胸前衣襟和桌面，但桌布和地面上几乎没有滴落或飞溅痕迹。“像是毒发后，他安静地伏倒，几乎没有挣扎。” 盖可在脑中记录。对于一个身强体壮的青年番茄族，即便是剧毒，生理性的剧烈痉挛也几乎不可避免。除非……毒物有极强的神经麻痹作用，或他服毒时已处于某种受制状态？
　　他的目光移向那只倾倒的黄金酒杯。杯身内侧靠近杯口处，有一圈极淡的、不同于酒本身的油润光泽。盖可用细银针小心刮取少许，置于随身携带的微型水晶片上。针尖并未变黑，排除了几种常见的矿物毒。他将水晶片凑近鼻端，洋葱族敏锐的化学感应立刻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、混合着苦杏仁与某种地下菌类腐败气息的味道。这不是番茄王国贵族宴会常用的任何一款酒或调料的气味。
　　“酒杯，来源？”他头也不抬地问，声音平静。
　　短暂的沉默后，一个略显干涩的声音回答：“是……亲王殿下私藏的古董酒杯，来自蜜酿纪元的矮人族遗作。平时陈列在书房，今日特意取出。” 说话的是那位胡萝卜骑士——莱诺。他站在几步外，脸色苍白，但腰背挺直，双手紧握成拳垂在身侧，指节发白。
　　“谁取的？何时取的？经手几人？”盖可继续问，同时用镊子轻轻拨开特玛透交叉的手指。这个姿势非常别扭，像是刻意摆出，又像是痉挛中无意识的定格。食指与中指交叉……在孩童游戏中，这常代表“说谎无效”或“祈求好运”。在临终时刻？
　　“我亲自去书房取的。”莱诺的声音稳定了些，“就在接到殿下急讯之后。从书房到花房，一路未离手，也未经过他人。” 他顿了顿，补充道，“酒是殿下早已备好的日光陈酿，酒瓶原封，由我当面开启注入杯中。”
　　“急讯内容？”盖可终于抬眼，银灰色的瞳孔看向莱诺。
　　莱诺迎上他的目光，那双属于胡萝卜族的深棕色眼睛里，翻涌着悲痛、困惑，以及一丝极力压抑的、更深沉的东西。“殿下只说：‘时机已至，取圣壤与金杯，于花庭静候塔恩王子与女王陛下。勿告他人。’ 字迹……是殿下的亲笔。”
　　亲笔。急讯。密闭传递。唯一经手人。逻辑链条简单得令人不安。如果莱诺说谎，他就是关键突破口。如果他说的是真话，那特玛透亲王几乎是在为自己铺设死路。
　　盖可不再追问。他小心地从特玛透指甲缝里提取微量残留物，又用柔软的毛刷收集桌面、酒杯边缘、乃至那块染血圣壤表面的浮尘。他的动作精准、高效，像一部没有情感的机器。茜泓斯女王依旧僵立在门口，仿佛一尊正在风化的红色雕塑。塔恩王子已被雷欧神父带来的圣光卫士“礼貌地”请到一旁，与自己的随从隔开，地母大祭司面色沉凝地站在他身侧，形成一种微妙的监护与对峙。
　　雷欧神父走了过来，赤铜色的头颅在花庭漫射的光线下显得悲悯而威严。“盖可先生，初步结论？”
　　“他杀。中毒，毒物疑似混合型，作用于神经与血液。现场有刻意布置痕迹。需进一步化验。”盖可言简意赅。
　　“他杀……”雷欧咀嚼着这个词，目光扫过塔恩和那块刺眼的圣壤。“那么，动机、凶器、机会。圣壤在此，塔恩王子在此，特玛透亲王邀请的只有他们姐弟。而唯一的外人——”他看向莱诺，“是亲王绝对信任的副官。” 他叹息一声，转向茜泓斯，声音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，“陛下，悲恸之余，我们需以理性直面现实。此事，必须给王国、给元老院、给万千信仰圣光的子民一个交代。”
　　茜泓斯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。她拇指上的银戒深深嵌进肉里。她看向雷欧，那双日冕红的眼睛里，悲恸之下，第一次燃起冰冷的火焰：“交代……什么交代？在我弟弟的血泊前，讨论谁是凶手？” 她的声音不大，却让整个花庭的温度骤降。“雷欧导师，您教导我理性。那么请问，什么样的理性，会让我的弟弟用自己的死来陷害他竭力推动和平的对象？或者，让忠诚如莱诺，背叛视他如手足的主君？”
　　雷欧微微蹙眉，似乎为女王罕见的尖锐感到意外，但很快恢复平静：“陛下，理性不排除任何可能性，包括最残酷的那种。情感会蒙蔽判断。我建议，即刻成立联合调查团，由我方裁判所、元老院代表，与土豆王国……适当人员共同组成。在真相大白前，塔恩王子及其随行人员，恐怕需要留在赤辉城‘配合调查’。” 他用了最委婉的措辞，但意思明确：软禁。
　　“这是扣押！” 地母大祭司低沉的声音响起，带着土壤摩擦般的质感，“仅凭现场表象，便要羁押我国王储？圣壅土的尊严不容亵渎。若要调查，我国亦需派遣同等规格的调查人员，并确保王子殿下的人身自由与安全！”
　　“安全？”雷欧的嘴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意，“大祭司阁下，在特玛透亲王于自己宫殿遇害的此刻，谈论‘安全’是否有些讽刺？我们都需要保障——保障真相不被掩盖，保障不会再有无辜者流血。”
　　气氛陡然绷紧。圣光卫士与土豆使团的根须守卫之间，弥漫开无声的对峙。塔恩王子始终沉默，他的目光落在特玛透身上，又移向盖可手中那些收集证据的容器，最后与茜泓斯短暂相接。两人眼中都看到了同样的东西：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，正将两国拖向战争的边缘。
　　就在这时，盖可完成了现场初步采样。他直起身，浅金色的头颅在花庭光影中转动，银灰瞳孔扫过在场每一位关键人物。“毒理分析需要时间。现场勘查未结束。在确凿毒物成分、传递链条、以及亲王最后时刻活动轨迹厘清之前，”他顿了顿，声音清晰而冰冷，“任何基于当前表象的指控或外交决议，都等同于破坏证据、干扰调查。”
　　他的话像一颗冰水，浇在即将燃起的火星上。雷欧神父眯起眼，重新打量这个洋葱族法医。地母大祭司则投来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。
　　“盖可先生的意思是？”茜泓斯女王的声音响起，带着一丝疲惫的希冀。
　　“封锁花庭及亲王今日活动所有区域。涉案人员——”盖可的目光扫过莱诺、塔恩，甚至包括几位可能的近侍，“接受询问，但非刑拘。由我进行毒理与痕检。调查团可以成立，但侦查主导权，应归于专业、中立的技术人员。” 他看向雷欧，又看向大祭司，“这是获取可信真相的唯一途径。否则，任何结论都将是政治宣言，而非事实。”
　　寂静。盖可的提议打破了非此即彼的僵局，将一个看似不可能的专业中立选项抛了出来。它脆弱，但却是眼下唯一的平衡点。
　　雷欧沉思片刻，缓缓道：“可以。但调查团必须有裁判所高级执事参与监督。且毒理分析必须在圣光教会认可的炼金实验室进行，过程透明。”
　　大祭司沉声道：“我国将派遣资深‘掘根者’（调查组）参与。塔恩王子须有我国指定人员陪同，其居所由双方共同守卫。”
　　茜泓斯闭上了眼睛，再睁开时，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决断：“准。以女王之名，授予盖可先生临时调查权限，协调双方人员。我要最快的速度，最真的结果。” 她的目光落在弟弟身上，声音几不可闻，“特玛透……不会白死。”
　　初步协议在血腥气中艰难达成。盖可开始指挥有限的侍卫标记现场、记录物证位置。雷欧与大祭司各自低声吩咐属下，调派人员。塔恩王子被“护送”往一处独立的宫廷别馆，大祭司亲自跟随。
　　莱诺走向茜泓斯，单膝跪地，头颅低垂：“陛下，我……”
　　“莱诺，”茜泓斯打断他，声音沙哑，“你跟着盖可先生。他需要知道特玛透今天的一切细节。你亲自配合。” 这是命令，也是暂时将他置于相对安全的监管之下。
　　“是。”莱诺重重低头。
　　人群开始疏散，但压抑感更重。盖可将第一批检材封入特制的防干扰匣中，对莱诺道：“带我去亲王书房。路上，告诉我从昨天到现在，亲王的所有行程、见客、饮食、异常。”
　　莱诺起身，深吸一口气，开始叙述。他的声音很稳，但盖可注意到，每当提及“急讯”和“取杯”时，他语速会有极其微妙的凝滞。
　　就在他们即将离开花庭时，盖可脚步一顿。他的眼角余光瞥见，在花庭边缘一丛茂盛的、被称为夜光兰的植物叶片背面，沾着一点极其微小的、灰绿色的粉末，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。他不动声色地走过去，用镊子取下，装入另一个采样管。
　　这不是花庭该有的东西。它带着一种……干燥的、类似古老孢子的气息。
　　与此同时，在前往别馆的路上，塔恩王子走在沉默的护卫中间。地母大祭司与他并肩，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、近乎根系摩擦的耳语声说：
　　“殿下，那块圣壤……是我临行前，以私人名义赠予特玛透亲王的信物，象征最深的信任。装圣壤的‘膏匮’，有最古老的家族封印。封印是完好的，但圣壤表面……我感应到了极其微弱的、不属于任何自然土壤的‘厌光’波动。” 他灰色的眼眸深邃如古井，“有人在我们到来之前，就已经污染了它。这不是临时起意的陷害。这是一场……早有预谋的仪式。”
　　塔恩的瞳孔骤然收缩。
　　而在女王寝宫的深处，茜泓斯挥退了所有侍从。她颤抖着手，从怀中贴身处取出一个仅有指甲盖大小、被摩挲得温润的深褐色土豆片雕刻，雕刻的是一个抽象的、手拉手的双人轮廓。她将雕刻紧紧握在掌心，倚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，将脸埋入臂弯。无声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，滴落在华服上，晕开深色的痕迹。
　　“玛淩淑……” 她压抑的、破碎的低语在空旷房间里回荡，“他杀了特玛透……他们杀了我的阳光……我该怎么办……”
　　窗外，赤辉城的人造白昼依然辉煌夺目，但某些阴影，已经开始沿着华丽的墙壁，悄然蔓延。
　　盖可跟随莱诺走在通往书房的回廊中，听着莱诺平板的声音复述着特玛透亲王最后一天的日程。他的大脑却在同步处理着多重信息：异常的毒物反应、灰绿色孢子、圣壤的“厌光”污染、特玛透交叉的手指、莱诺话语中的凝滞点……
　　所有这些碎片，暂时无法拼合。但有一种感觉越来越清晰：这起谋杀的技术细节，超出了一般政治暗杀的范畴。它带着某种……冰冷的、非人的仪式感。
　　而在他随身携带的检验箱最底层，那枚从青鸾带出的、已不再佩戴的竹节玉牌旁，静静躺着一本薄薄的、以青鸾密语写就的旧笔记。笔记的某一页，记载着一段古老的、近乎传说的描述，关于一种能使植物枯萎、扭曲生命形态的禁忌之术，其施法媒介的标志之一，便是 “灰烬般轻浮的腐化孢子”。
　　当时，他只当那是志怪杂谈。
　　现在，他需要尽快验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