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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、出走青岛 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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进入初冬,秋收已接近尾声,地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块棉田里,零星地开着几朵白中带黄的棉花,说开也不是秋天那般恣意怒放地开,个头小不说,棉萼也是半开半合,好像受了多少委屈极不情愿似的。不多的麦田里,针管似的麦苗已有两三寸高,正是“绿色遥看近却稀”的时候。大部分田地都光秃秃的,等着明年春天种棉花、秧地瓜。
农历十月一,这天是寒衣节,照例要给死去的亲人上坟,送过冬的衣服。吃过早饭,象山腋下夹上烧纸,领着衣林向墓田走去,路上已有零零星星同去上坟的人。老独眼用单肩斜背着粪篮子,右腋下夹着铁锨,正从墓田方向往回走,看见衣象山,老远就侧身站在了路边。
“二哥,这是拾粪回来了?”衣象山打招呼道。
“回来了,乡长,坟也上完了。”老独眼用那仅存的一只眼睛看着象山腋下,“您这是去上坟啊?”
“上坟。还是你勤快啊,这东南坡,还有河边的粪,都让你拾家去了”象山笑着说。
“嘿嘿,”老独眼也咧嘴笑了笑,露出一口黄牙,“也有起的比我早的。反正睡不着……”
正说着,突然从东北方向传来枪炮声,枪声很密,不是那种打一枪拉一下枪栓的老式步枪,其间还夹杂着隆隆的爆炸声。大家不自觉地向东望去,什么也没有,那声音是从十几里外传来的。
“康庄那里驻着部队,这是又打起来了。”衣象山对着老独眼,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。
接连几天,高密西北、昌邑东南这里枪炮声不断,偶尔看见解放军的大部队从村外的大路上经过,扛着枪抬着炮,衣服虽然陈旧甚至破烂,但士气高昂,有说有笑。
那些前些时日不知躲到哪里去的农会干部们,如今一个个挺直了腰板,脸上放着光,连走路的脚步声都比往日响亮几分。那些跟着出去躲藏的“积极分子们”也回来了,他们围着干部,脸上是劫后余生的庆幸,彼此奔走相告:高密全县都解放了,蔡晋康带着残兵败将跑到青岛去了。
村子仿佛一瞬间活了过来,一种躁动的、似曾相识的热气,在初冬的干冷空气里弥漫。但衣象山脸上的笑容,却像秋后被霜打过的叶子,一日蔫过一日。那两道疏淡的眉毛,如今总是紧紧地锁在一处,中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结。好几个夜晚,他躺在炕上,眼睁睁地看着窗户纸上那方惨白的月光,那光没有温度,冷冷地透进屋里,像一层秋霜,让他从前胸凉到后背。
他不由得想起自己那几十亩田地,那是祖上几代人省吃俭用,一滴血一滴汗积攒下来的基业,可如今,倒成了烫手的山芋。农会干部们口中常念叨的“清算”、“土改”,每一个字都像一枚冰冷的针,扎在他的耳膜上。他们看他的眼神,也不再是往日那种带着几分敬畏的谦卑,那里面开始有一种打量、一种审视,甚至有一种隐隐的、让他脊背发凉的东西。
又要召开斗地主大会,会场就设在乡公所大院里,院墙周围横七竖八贴了许多标语,四角和门口有背着大枪的民兵站岗,院子里站满了大人和孩子。
衣象山本不想来,可新来的工作队牛队长软磨硬泡,其间还夹杂着明里暗里的威胁和利诱,特别是“你可要站稳立场”那句话,让衣象山心里直犯嘀咕,最终还是不情愿地来了。
一切准备妥当,赵大嘴被两个民兵推搡着押到了前面,他本就肥胖的身子似乎又加了虚肿,站立都有些困难。他垂着两手,嘴角极力向上扯,想挤出一个笑模样,但那笑容僵硬得像块风干的腊肉,比哭还难看,眼神惶惶地,讨好地看着台下众人。他的大儿子赵刚强就站在人群前排,脸上像戴了张木刻的面具,毫无表情;小儿子却不安分,扭动着脖颈东瞅西看,仿佛在寻找什么救星。
工作队牛队长往前走了两步,宣布斗争大会开始:“乡亲们,静一静,静一静!今天农会开大会,斗争地主赵大嘴,大伙有冤的诉冤,有苦的诉苦,谁先开个头?”
人们躲避着台上的目光,左顾右看,你推我,我推你,互相怂恿着别人上台。
人群里一个青年汉子忽然说:“我打头炮!”他分开人群,几步蹿到台前,回身指着赵大嘴,“乡亲们,咱们受地主老财赵大嘴的压迫剥削可太苦了!别的不说,全村的土地,他家就占一半,他一家人不用下地干活,还吃香的喝辣的。是不是?咱们起早贪黑地干,风里来雨里去的,打那点粮食还不够给他交租子的,大家说,是不是这回事?”
人群一阵骚动,叽叽喳喳像一笸箩刚孵出的小鸡。牛队长满意地看了看那个青年,上前伸开两手向下压着,大声说:“静一静,静一静!有话到前面来说,不要私底下在那里喳咕(小声说话)。”
这时,衣树仁大声喊道:“打倒地主赵大嘴!打倒地主崽子赵刚强!他们太狠了,一点也不管我们的死活,去年分的地又要了回去,还强拉了俺家半袋麦子。”
这一下,仿佛打开了闸门,下面嘈杂得更厉害了。有人喊:“就是,俺家分的一张犁也被要回去了!”“俺家里(老婆)分了一条裙子,还没穿就被要回去了,他还打了我两捶!”
牛队长又上前压了压手。
这时,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说:“俺也说两句。”众人循声望去,是赵二鞋底,一个老贫农。他顿了顿,似乎在斟酌词句:“赵大嘴剥削乡亲们这是事实,可咱们说话也得拍拍良心,也不能光看着他干的坏事,他也为乡亲们做了些好事啊,你像日本鬼子征粮,哪年不是他家拿的最多啊?是不是?咱们这些穷家小户才缴了多少?再就是,头两年他还减租减息了呢,大家没忘了吧?所以我说,他还算不上罪大恶极的地主恶霸。”
这下炸锅了!有人接着就喊:“赵二鞋底,你虽说是贫农,可是和赵大嘴是本家,还没出五服吧?你当然向着他说话。”“就是,他赵大嘴多缴粮是应该的,谁叫他地多。不能听赵二鞋底的!”
人群又是一阵雀噪,支持和反对的声音交织在一起。就在这时,原本晴得好好的天,忽然从西北方向刮来一阵狂风,大片厚厚的乌云像奔腾的怒马随风而来,瞬间尘土飞扬,遮蔽了天光。会场上一阵骚乱,人们惊呼着,纷纷抱头想往外跑,几个民兵慌忙在院门口拦着,不让出去,几个人在门口争执着。
牛队长看到这种情况,立即上前大声说:“乡亲们,今天的斗争会开得好啊!打击了地主阶级的嚣张气焰,灭了他们的威风,以后这样的会还要常开。现在,我宣布土改工作队的决定,地主赵大嘴家的土地重新分配,财产也要分。不光他赵大嘴,凡是向外租地的,家里雇着长工的,”他不经意地看了看仍旧站在人群里的衣象山,“土地和财产都要分,实现我们农民‘耕者有其田’的梦想!不劳动者不得食。现在散会!”下面的人已经走了一大半了。
衣象山回到家已是吃晚饭时间,衣芳着急地问:“爷,开完会你又去哪里了?我去找你,人说批斗会早开完了。”
“是早开完了,我……我哪里也没去,这不开完会就回来了。” 他眼神涣散,声音也有些飘忽。
“多远的路啊,走了这大半过晌。”文氏盯着象山说。
象山这才发觉自己有些恍惚,只记得天刮大风,人们一窝蜂似地涌出乡公所,四下散去,至于自己怎么回的家,路上发生了什么,好像都不记得了。
“他爷,没事吧?”文氏上前摸了摸象山的额头说。
“没事没事,能有什么事啊?”衣象山想笑一下,可笑的实在勉强。
晚上,象山躺在炕上,怎么也睡不着。外面的风还在呼呼刮着,后窗上的油纸已经破了好几个口子,被风一吹,“吱吱”直响。“天一暖和,就该挤(封)上后窗了。”象山叹了口气。月光静静地流淌,他的思绪却像被困在蛛网里的飞虫,越是纠缠,缠得越紧。他仿佛看见自己的田契被一只只粗黑的手夺去,祖宅的门楣被砸烂,一家老小被赶到大街上,受着众人的指点和唾骂,自己站在台子上被推来搡去……
窗外,不知谁家的公鸡发出一声嘹亮的长鸣,划破了这死寂的黑夜,紧接着其它公鸡也陆续地叫了起来。天,快要亮了。衣象山的头像灌满了浆糊般昏昏沉沉,但毫无睡意。前几天东乡马乡长的话又回响在耳边:县里的政策是区别情况,分类对待,宽大与镇压相结合。共产党是为穷人打天下的,对地主乡绅这些大户是坚决清算,分田分地再分财产,特别是给日本人干过事的,有些民愤极大的还被抓起来枪毙了。县城周边的不少乡绅,都拖家带口地跟着蔡司令的队伍跑到了青岛……衣象山越想越怕,一想到白天批斗会上牛队长看他的那眼神,就禁不住后背发凉,冷汗涔涔而下。
文氏翻了个身,象山用脚推了推她,说:“芳她娘,明天咱们上趟松柏岭子,找她大舅再商议商议。”
“还是那事?正好也好久没回家了,你和才富好好商量商量,别的人就先不用说了。”文氏叹了口气道,“能不走就别走了,撇家舍业的。”
“知道。找空我再去趟官亭,看看咱姑和姑父的意见。”
第二天,衣象山套上马车,拉着文氏和衣芳、衣林,出村庄向东,上了五龙河堤一路向南,向松柏岭子奔去。衣林兴奋地在车厢里一边和衣芳耍闹着,一边看着河水问这问那。衣象山和文氏心事重重,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。衣芳早已习惯了父母话语不多的状态,自顾自地应付着衣林。
过了河下了河堤,经过马家店时,象山买了大半斤烧肉,割了块豆腐,又打了两斤酒。松柏岭子村不大,一百多户人家,从村西头后街进去,第一条胡同东面、后面临街的就是大舅家。三间土屋,西山墙上已露出两三根檩条端头,大门朝西,南墙就是南邻的屋墙,猪圈在院子东南角上,一间西厢房紧连着大门过道。
大舅文才富赶集去了,妗子刘氏和二舅才贵、文玉正在家扒棒子。看见文氏领着衣芳衣林进来,一家人既惊又喜。刘氏情不自禁地抱起衣林,嘴里说着“林都这么高了”,眼睛却看着文氏和衣芳手里提着的纸包、酒瓶。刘氏人长的很是标致,中等偏上的个子,不胖不瘦,鸭蛋形脸庞,皮肤不算很白,但也说不上黑黄,如果生活再好一点,肤色还会好看的。就是那双眼睛,看人的时候给人一种盛气凌人的感觉。衣林挣扎着想下来,虽然才五岁多,自打第一眼看见大妗子,心里就本能地感到有点害怕,被她抱在怀里浑身不自在。
大舅赶集回来已过正午,大家边吃边聊。等孩子们吃完饭,文玉领着衣芳衣林出去了,象山才提到去青岛的事。大舅沉吟了良久,才说还是不去的好,衣林还小,文氏身体又不好,关键是都去了家里的地谁种,没有了地以后吃啥喝啥。象山说了自己的担心,把听到的各种消息都讲了出来,大舅就沉默了。二舅属于那种天塌下来也碍不着吃饭睡觉的人,所以基本上没说什么话。
最终商议的结果还是莫衷一是,不过大舅最后说了:意见最终还是姐夫你自己拿,如果真走了,家里的地如果还让种,我和老二去给你种,你就放心就行。
第二天,衣象山又去了趟官亭。姑和姑父的意见是走也好,不怕一万就怕万一,先保命要紧。并且还告诉象山,到了青岛可以打听着找找孙贵,听说他现在又升官了,没准他能帮上点什么忙。
姑父的意见彻底坚定了衣象山出走的决心。
冬至的前一夜,铁青色的天空飘着几片云絮,满天繁星眨着清冷的眼睛,月亮像极了一只冰清的白玉碗,泛着彻骨的冷辉。衣象山裹了裹身上那件灰旧棉袍,又回头看了看洒满月光的宅院,屋门敞开着,里面的煤油灯发出惨淡的黄光。那光晕让他想起无数个晚归的夜晚,推开大门看见这昏黄的灯光,心里油然会涌上一股幸福踏实的感觉——灶上温着饭菜,妻子文氏在灯下缝补,孩子们在炕头嬉戏。可现在……象山喉头一热,一股热泪在眼眶里打转。他赶紧用手抹了抹眼睛,回转身向外走去,却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,险些摔倒。象山扶着门框,门楣上“耕读传家”四个大字依稀可辨,两扇厚重的榆木大门静静地立在那里,无言地看着它的主人。
“你们就放心走吧,屋和地我给照看着。”姐姐衣大姑哽咽地说。
“那我们就走了,姐姐,屋里的家什,地里的庄稼,你和姐夫都给照看照看,明年就回来了。”文氏坐在车上,披着象山的那件藏青色棉布大氅,怀里抱着已经熟睡的衣林,话里也已带了哭腔。这个嫁到衣家十五年的女人,第一次要离开这座生活了十几年的宅院,她不敢回头多看,怕多看一眼就会舍不得离开。
“地里忙不过来,就到松柏岭子找芳她大舅,”衣象山说,“要不,找李二叔也行,他在咱家这些年了。”
“知道知道,你就放心吧。到了那里安顿好了,能捎信回来就捎个信回来,哈?”大姑用围巾抹了把眼睛。
衣象山牵着骡子,向村外走去。骡子的蹄铁踏在冻土上,发出“嘚嘚”的声音,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震耳。马车上拉着两口木箱,几袋粮食、面粉,一斗箢子刚蒸的饽饽和煮好的地瓜干,锅碗瓢盆,吃的用的,能装上的几乎装了满满一车,只在中间留了个位置,文氏和衣芳并排靠着坐在里面。这车家当,承载着一家人全部的生计,也承载着对未知远方的惶恐与期盼。
村头的那棵老槐树秃枝乱颤,枝桠间悬着的破铜钟不时地被北风撞响,低缓的嗡鸣声荡过屋顶,越过田地,向结了冰的五龙河床上蔓延过去。这钟声曾召集村民议事,也曾警示匪患,今夜却像专为送行而鸣。几声零落的狗叫从远处传来,似乎也要加入到这送别的离情当中。衣象山攥紧缰绳,手已经冻得生疼,指尖就像猫咬一般。出村东头,拐上堤坝,他侧头望了眼沉睡的村庄,月亮已挂在树梢,连片的草屋顶在月光下泛着灰白,宛如无数口倒扣的棺椁。
车过墓田时,衣象山勒住骡子,向着祖坟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头。衣芳轻声问:“爷,咱们啥时候回来?” 衣象山茫然地回答:“不知道。” 衣芳又问:“青岛那边,也有地种吗?” 衣象山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,苦涩地说:“不知道……就算有地,也不是咱种的地了。”文氏又嘤嘤地抽泣了起来。
更梆子从五里外的镇子上飘来时,骡车已拐上通往县城的官道。衣象山摸出怀表,表壳上嵌着的樱花金箔早被磨花了——这是当年佐藤赏的"良民证"。他忽然悲愤难抑,扬手要将它扔进沟里,手臂挥到半空却又止住,终究又塞回贴身的暗袋。天边泛起蟹壳青时,路边的村庄里,已有零星的烟囱冒出袅袅炊烟,不知哪个早起的乡人也要出门赶路,可他们很快就会回来,他们的家人在家里等着他们。我衣象山呢?还能回到这个生我养我的家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