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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、兵营买药 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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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
9
骡车赶进青岛城已是第二天的下午。看看天色将晚,衣象山赶着车直奔货运码头,那里地阔人杂,找个栖身的地方相对容易。被海水托着的夕阳,把这座陌生的海滨城市涂上了一层淡淡的橘黄色,空气里混杂着鱼的腥咸、柴油和腐烂物的复杂气味,几乎令人窒息。码头上一片喧嚣与杂乱,巨大的货轮像沉睡的钢铁怪兽泊在岸边,起重机吱呀作响,搬运工们弯着腰,扛着沉重的货物穿梭如织。
衣象山眯着眼,在杂乱无章的棚户和仓库间寻觅良久,最终,来到码头西北角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,与码头管事的敲定了仓库边上的两间破板房,两块银元可以住三天。
推开吱呀作响、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,一股更浓重的霉味和腥咸味涌了出来。板房内昏暗而逼仄,除了两张简易破旧的木板床外,几乎一无所有,说叫“床”也是抬举,其实就是两端用砖头垒起,上面铺上几块木板而已。木板墙面因常年受海风侵蚀,已经近乎朽烂,表面凝结着一层白花花的盐渍,摸上去又湿又涩。用砖砌的墙基上长满了青苔,门板之间的缝隙足有半指宽,潮湿的海风、咸腥的气味和码头上各种嘈杂的声响,毫无阻碍地从门缝里涌进整座小屋。
衣象山和文氏看到屋内的情形,脚步顿了一下,眼圈瞬间就红了。衣芳和衣林跟在母亲身后,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不安。象山抚摸着衣林的头,像是安抚又像是自我宽解地说:“临时歇个脚,住两天就走。”
好在做饭的家什车上有,饭也是现成的。将骡子拴在马车上,马车就紧靠在板房门口。走了两天两宿,码头上的嘈杂声丝毫没有影响一家人的入睡,但衣象山还是时刻保持着警醒,合衣躺着,不时地从门缝里看着马车,听着骡子的动静。
第二天,简单的吃过早饭,衣象山就赶着马车到城里找房子去了。衣林第一次见到这么些各式打扮的人,第一次见到大海,到处乱跑,衣芳只好寸步不离地紧紧跟在后面。文氏照看着家什,也不敢离开板房太远,空里在附近拾些木块胶皮,用来烧火做饭。
第三天的时候,衣象山谈妥了一处房子,用车将娘仨和家什物件一并拉来。租住的是两间阁楼,面积比家里的一间屋大不了多少,一家四口吃住是满够用的。只是车马却成了一大难题,没地方拴放。估计以后也用不到车马了,没办法,衣象山赶着马车到集市上卖了五百万法币,本想要银元,可买家没有,只有法币,最终只好作罢。骡子养了有七八年了,风里来雨里去的,为家里种地拉货出了不少力,真要被人牵走的时候,衣象山用手捋着骡子的脖颈,眼里噙着泪水,着实嘘唏了好一阵。
栖身的阁楼不足十步见方,唯一的一扇窗户外面,斜对面就是精诚米行,买米的人天天排着长队。每天清晨,衣象山隔着窗户,看着米价牌上的数字跳跃式疯涨——20万,30万,50万。排队的人当中,有人背着半袋子钱来,走的时候背着不到半袋子米去,脸上挂着无奈与绝望。“这年月,票子简直就像手纸一样,越来越不值钱了。”衣象山一边叹气,一边又暗自庆幸,“幸亏前几天卖车马的钱全买了粮食,这世道,存粮就是续命啊!”
没粮不行,有粮也不能坐吃山空,衣象山深知这个道理,白天没事,他就各处打听转悠,看看能不能找个活干。在家除了种地啥也没干过,进了城里,种地的活计是没有了,抬眼望去,尽是店铺、作坊和来来往往的人流,虽然机会看似很多,但真能落到他这外乡人头上的,却像大海捞针般少之又少。
连着几次碰壁,衣象山心头涌上几分茫然和无措。这天正从一个店铺里出来,一个穿着略显体面、戴着瓜皮帽的中年男人凑了过来,上下打量了他几眼,“这位兄弟,瞧你这模样也是识文断字的,是来找活干的?”
衣象山连忙站住,笑着说:“是,是,这位先生,您要找人干活?”
“我不找人干活,但我认识码头上的一个工头,他说正缺个能写会算的账房先生。看你像个实在人,又识文断字……”
衣象山一听,赶紧说:“我能干!写写算算都没问题。”
那人点点头,随即面露难色:“不过……兄弟,你也知道,如今这世道,人多活少。工头那边,我得去打点打点,总不能空着手去不是?”
衣象山自然明白这“打点”的意思,心里虽然有些不舍,但又怕失去这个难得的机会。他看了看那个人,无论是从穿着还是面相上看,都不像是个坏人,就问:“给了你钱,我怎么找你?”
那人说:“明天早上我在城南码头上等你,一起去找一个姓王的工头——就是管着那几十个搬运工的,我姓胡,你在码头上随便找一个人问‘胡管事’,没有不认识我的。”
“一言为定?”
“你放心,绝不骗你!”
衣象山掏出一块银元递了过去,胡管事掂了掂银元,脸上露出笑容:“明天一早码头见,早点过去啊!”
第二天天不亮,衣象山就起身,仔细刮了脸,换上最体面的那件棉袍,来到了城南码头。可左等右等,眼看着太阳已经升起,码头上扛包的号子声、船只的汽笛声也已交织,还是不见胡管事的人影。衣象山就有些心虚,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,试探着打听找到那个王工头,小心翼翼地上前,报上姓名和胡管事的名号。
王工头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,眼神冷漠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:“哦,老胡介绍来的?也行!想必你也知道了,原先那个记账的生病回家了,你暂且干着,等他病好了你就走人。”
衣象山的心凉了半截。这并非什么正式的账房先生,只是个临时的记账工。可转念又一想,有活干总比没有强,好歹先干着,走一步看一步吧。
工头讲了工钱,又简单地交代了几句就出去了,留下衣象山一个人在那个四面透风的破棚子里面。他又回想了一遍工头刚才的交代,活并不难,满能应付,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些。没事的时候他就出来转悠着熟悉周边情况,这才发现棚子面向道路的一边,挂着一块小黑板,上面用粉笔写着“临时招聘记账工一名,待遇面议。”衣象山有些自恨,又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。
住的阁楼下是一间裁缝铺,两间屋面向大街,文氏好歹说着让衣芳进去当了学徒,工钱没有,一天只管两顿饭,饭钱能省两顿是两顿。好在方便,活多的时候晚上加班,没活的时候吃完晚饭就能上楼回家。
进到腊月,码头上和裁缝铺里比平时都忙了起来,楼下的缝纫机声几乎彻夜响着,衣象山有时候也要晚饭后才能回家。偏偏这时候衣林发起高烧,文氏的咳嗽也比往日重了,有些传染的迹象。衣象山只好白天尽量加倍干,晚上早点回家。从药铺买了几副草药,喝了也不见效。摸着衣林那烧得发烫的小脸,随着微弱的呼吸,喉咙里发出的似有若无的痰鸣声,衣象山实在担心,揣上几块银元,背着衣林向西医诊所走去。
诊所不远,相隔不到两条街。已是交更时分,诊所里的人仍是进进出出。一个白皮肤、黄头发、蓝眼睛的外国人正坐在桌子前,耳朵上挂着两根杏黄色胶管,手里拿着一个圆形的扁平状金属器,在一个孩子的前胸后背来回试探着。里间靠墙摆着两张床,中间用一块发黄的白布隔开着,一个孩子的哭声从里面传出,中间夹杂着妇人的安慰声。
轮到衣象山了,医生用生硬的中国话问了问病情,也用那个金刚东西在衣林的前胸后背试了试。最后告诉衣象山,得的是肺炎,已经很严重了,最好的治疗办法是注射盘尼西林,其次是服用“大安片”,但这两种药诊所里现在都没有了,需要病人自己出去购买,有了药诊所可以帮着注射。衣象山又问哪里可以买到药,医生说了几家药房的名字,不过接着说,药房里恐怕也很难买到了。最后他又看了看衣象山说,也许部队里能有。
衣象山沮丧地背着衣林回到家。衣芳已经回来,也是不放心衣林的病,和师傅请了假提前回家的。听衣象山说起那几个药房,衣芳说:“俺听缝纫师傅说过,宏仁堂里药最全,离得也近,我接着就去。”
文氏赶忙拦住她说:“这么晚了,恐怕药房也关门了,等明天去吧。”
衣芳又说:“还要等一后晌,俺是怕林的病……”
象山说:“不差这一后晌,这么晚了就是买回来,诊所里恐怕也关门了。”
一晚上,文氏和象山轮换着用湿毛巾浸着凉水,放在衣林额头上降温,文氏的咳嗽也一晚上没断。好不容易熬到天亮,衣象山饭也没吃就来到宏仁堂药房,早有人在门口排队等候了。等到药店开门人们蜂拥而入,部分人拿着药满意地走了,大部分人两手空空,满脸焦急地匆匆走出了药店,衣象山得到的结果同样是“没货”。衣象山又跑到神州大药房,店伙计告诉他,所有的抗生素药前天都被当兵的买走了。一边说一边还生气地骂道:他娘的,说是买,其实跟抢差不多,扔下的那点钱还不够进药的成本。
衣象山走出药店,绝望地望着天空,难道衣林这孩子命该如此?我是不是本来就不该来青岛啊!在家里也许就不会得病,就是得病也会像以前那样,喝点姜汤冒冒汗就好了,顶多喝几副草药,怎么会得肺炎?他忽然想起诊所那外国医生说的,也许部队里有盘尼西林。刚才药房的伙计不是说了吗?抗生素药都被当兵的买走了。他虽然对“抗生素”这名字很陌生,但知道医生所说的盘尼西林就是抗生素,当兵的强行买走的里面,就有能救他儿子命的这种药。他想起来青岛之前姑父告诉他的,孙贵还在蔡司令队伍里当差,也在青岛,前些天听码头上的工人说,蔡晋康的部队就在青岛以北赵村一带。
事不宜迟,衣象山也顾不上回家跟文氏说一声,拦了辆黄包车,车夫听说去赵村,一个来回八十多里路,嫌路远。当看到衣象山手里示意的两块“袁大头”时,也就痛快地答应了。一路小跑,中午吃饭的时候就到了军营。
衣象山几经周折,打听着找到孙贵驻扎的营房时,孙贵刚吃完饭,正和几个弟兄在房墙根下晒太阳,瞧见衣象山风尘仆仆地走来,惊得他一下子站了起来,手里的烟卷差点掉在地上。
“象山哥?你……你咋找到这儿来了?”孙贵快步迎上来,脸上写满了诧异,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觉。
衣象山看了看边上的其他几个士兵,犹豫着没说话。孙贵拉着他进了屋,倒了杯水给他,衣象山稳了稳神,声音沙哑地说:“孙贵兄弟,实在是……是走投无路了,才来麻烦你。”他简单地说了来青岛的经过,衣林和文氏的病,乞求孙贵能够帮忙。
孙贵一听“盘尼西林”四个字,眉头立刻拧成一个疙瘩,脸上显出极其为难的神色。他搓着手,压低了声音说:“象山哥,不是我不帮……这盘尼西林,部队上是有,可管得比大炮还严!那是救命药,数量有限,都是按人头、按级别配给的,每支药的使用都有严格登记,实在不好弄。”
“孩子烧得都说胡话了,浑身滚烫,眼看……眼看都快不行了!”衣象山的声音哽咽起来,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孙贵,“医生说,非得用盘尼西林和那个叫……叫‘大安片’的药不可。孙贵兄弟,看在这几年咱俩的交情上,哥求求你,想想办法,救救我那可怜的孩子!”他说着,身体微微前倾,几乎要跪下去。
孙贵赶紧扶着他,在床沿上坐下,说道:“现在仗打得正紧,你今天来的还正是时候,后天我们就开拔了。一打仗就有伤亡,在部队里,盘尼西林那药比子弹还珍贵。至于‘大安片’,也紧俏得很。唉……”他叹了口气,眼睛躲闪着衣象山的眼神,“这玩意儿现在黑市上比黄金还贵,而且有价无市,别说弄了,打听都犯忌讳!我这小连长,实在是……”
衣象山的心随着孙贵的话一点点往下沉,已经凉了半截,他伸手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心翼翼包裹着的布包,一层层打开,露出里面仅剩的八块银元,“兄弟,哥知道让你为难了。这是……这是我身上的全部家当了。”衣象山的声音带着颤抖和无助,“你拿着,能弄到多少算多少,哪怕只够打一针的也行,剩下的,你和帮忙的弟兄们买碗酒喝。算哥求你了!”
孙贵看着那几块磨得锃亮如新的银元,上面仿佛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银,不用手摸,仿佛就能感到一丝冰凉的滑腻。他沉默了片刻,内心似乎经历着激烈的挣扎。最终他咬了咬牙,抓过银元迅速塞进裤兜里,低声道:“唉!谁让咱们是老乡呢,以前你也帮过我的忙……你在这等着,哪儿也别去!我……我出去想想办法,成不成可不敢打包票啊。”
“哎!哎!麻烦兄弟了!麻烦……”衣象山话还没说完,孙贵就带上门匆匆离去了。衣象山心里七上八下,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,感觉时间从未如此漫长,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煎熬。他一会儿担心孙贵弄不到药,一会儿又害怕孙贵拿了钱一去不返,这种事又不敢嚷嚷,况且还是在他们的军营里,各种担心的念头在他脑海里上下翻腾,让他坐立不安。
看着日头偏西,孙贵却依旧不见踪影,衣象山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,绝望像冰冷的潮水般蔓延上来。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天真,是不是太容易相信人,那八块银元,可是能够全家半个月的生活啊!他痛苦地闭上双眼,几乎不敢再想下去。
就在他几乎要彻底绝望的时候,随着一阵“咚咚咚”的脚步声,孙贵推门而入。他由于担心,说话有些急促,“只能弄到这些了,盘尼西林就这两小瓶。亏得认识一个军医,他念旧情,否则连这点也弄不到!”边说边迅速从军装口袋里,掏出两个小玻璃瓶和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,塞到衣象山手里。
“知道!知道!兄弟,太谢谢你了!这下孩子有救了!”衣象山连声说道,声音因激动而哽咽,“你这救命恩情,哥这辈子永远记着!”他朝着孙贵深深鞠了一躬,也顾不上再多说什么,将药品仔细揣进怀里最贴身的位置,转身就匆匆地走出了军营。
回到家已是晚上掌灯时分,先到诊所给衣林打上一针,问清楚了那二十片“大安片”的吃法,回家也让文氏吃了一片。文氏嫌太贵舍不得吃,象山好说歹说,文氏吃了两天就停了,剩下的珍藏了起来。
第二天来到码头,王工头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,威胁说如果再擅自不来上工就辞退他,衣象山唯唯答应着,最终被扣了三天的工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