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
6、枪口对准谁 ...
-
第二章
6
当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传到高密西北乡的时候,衣象山正在乡公所和李三下象棋。现在正是秋收前的相对农闲时候,玉米、红薯都已锄过三遍,地里新长出的杂草对庄稼的生长和成熟已不大碍事,农民们就挂锄了。大豆已经结荚,由于豆粒还未长成,弯弯的豆荚平展得就像日本人用的军刀。高粱也已经抽穗,青黄或青白的穗尖,远看就像无数个小枪头,齐刷刷地指向天空。西南风贴着地皮滚过来时,整片高粱地便如听到统一号令的士兵方阵,波浪般起伏涌动。淡黄色的花粉随着秸秆摆动扑簌簌抖落,脆生生的秸秆相互碰撞发出“咔咔”的声响,这声响总在不经意间撩拨着人们的神经,恍惚以为是伪军巡逻队枪托磕碰的动静。
两人正为一步“马后炮”的杀招凝神屏息,院子里传来一阵略显杂沓却有力的脚步声。孙贵领着两个身着浆洗得发白的灰布军装、肩挎长枪的士兵走了进来,两个士兵一边一个留守在房门口,给人一种不容忽视的威严感。此时的孙贵,已是蔡晋康司令麾下的一名连长,眉宇间带着行伍之人的精悍与常年摸打滚爬带来的沧桑。当他把日本鬼子投降的消息告诉衣象山时,衣象山愣愣地看着他足有半分钟,眼中透着突如其来的惊喜和一丝不敢相信的茫然。他缓缓站起身,双腿却有些发软,又坐回到桌子边,嘴里喃喃地说着:“咱们赢了!终于熬出头了!”眼里闪着泪花。
孙贵告诉衣象山,平时他们这支活跃在高密、昌邑、安丘三县潍河沿岸的部队,已被国民政府编为山东挺进军第十三纵队,蔡晋康任司令,他们现在已进驻高密县城。孙贵又压低声音,说:“象山哥,上头有明确指令,当前首要任务是严防八路军游击队趁机抢占地盘,扩张势力。对那些共产党领导的农会和民兵组织,要多留几个心眼,严密监控,绝不能让他们在咱们的地盘上煽风点火,闹出乱子!”
送走了孙贵,衣象山独自站在院中,望着用水洗过般的湛蓝的天空,心中五味杂陈。日本鬼子走了,本该是敲锣打鼓、喜迎太平的日子,可孙贵刚才那番话,让他心中刚刚燃起的喜悦之情,又似被一块沉重的巨石般压了下去。抗战这些年,你来我往于高密西北乡这块弹丸之地的各路“神仙”,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中:武工队、游击队、打着各种旗号的正规军、乃至杀人越货的土匪散勇……哪个不是强取豪夺向老百姓征粮要款、索物拉夫?以往好歹还有一个表面光鲜的理由——打鬼子,如今鬼子投降了,这枪口接下来要对准谁?为谁而战?为何而战?他越想头越大,只觉得心中那团深深的无力与忧虑,像沼泽地里的淤泥一般,一点点将他整个人吞没,最终化作一声沉重得几乎拖不动尾音的叹息:“唉!不管谁和谁打,最终遭殃的还是老百姓啊!”
吃饭时,文氏说:“过晌大姐又来借了3升麦子,说是她婆婆身子不愉作(不舒服),嘴里没味儿,就想吃口白面饽饽甜甜嘴。”
象山眉头皱了皱,没吱声,又听文氏说:“每次都说是借,也没见多咱还。这都多少回了,咱不开口要,她都不提,好像没事似的。”
象山叹了口气,“唉!别提了,打小爹娘就惯她,什么事都依着她的性子,光为自己考虑,从来不管别人难处,嫁出去后总觉得家里欠了她的。”两人又都无语。
转眼到了年关。这天是腊月二十三,灶王爷上天的日子,是周家庄集。太阳躲在云彩后面,隐约看出已过半晌,衣象山裹上旧棉袍,抱着衣林,踩着冻硬的泥路往集上走,衣芳挎着个柳条筐跟在后面。路边的枯草垛上蹲着几个半大孩子,冻得通红的脸上粘着已经风干的鼻涕,手里攥着麻绳编的网兜,边上放着两个破筐,指望散集后能捡点丢弃的菜叶或瓜果。集口沿街的土墙上,去年日军贴的“大东亚共荣”告示早被撕得七零八落,如今换上了“庆祝抗战胜利”的大红标语,可边角也已经被风扯烂,像块没贴牢的膏药。
西北风虽然不大,却像无数把冰冷锋利的小刀,抽刮得人脸颊生疼。年集上的人却比往年多——日本人投降后的这小半年,虽然国军、共军还有散兵游勇的土匪贼寇之间偶有擦枪走火的时候,但都是小打小闹,乡民的生活没大受什么影响,因此今年的年关集上,就显得比往年热闹了些,庄户人总得想法子过个年。
几个头戴陈旧狗皮帽子的老农,蜷缩着身子蹲在背风的墙根下,像一群沉默的石雕。面前摆着敞开口的粗布口袋,里头装着白中带红的高粱米、土黄的小米、黄白的大豆等等,玉米面泛着可疑的灰黄色。粮价涨得吓人——一斗小米能换三块现大洋,顶得上往年一亩地的收成。衣象山捏了捏口袋里的铜子儿,叹了口气。
“衣乡长,来瞧瞧这白面!”粮贩子老赵掀开盖布,露出半袋白得瘆人的“精面”,压低声音道:“青岛来的货,国军后勤处流出来的……”衣象山拱了拱手,摇了摇头,侧身走了过去。肉摊前稀稀拉拉站着几个人,似买欲走的样子,案板上只有半片猪腰肉和几副冻得硬邦邦的猪下水,屠户老刘有些不耐烦地嚷嚷着:“就这点肉,年前没有猪可杀了!国军大爷昨儿刚把两头猪拉走……”旁边立刻有人提醒:“小点声,小点声,当兵的就在那里站着呢。”一边惶恐地瞥向不远处几个斜挎着步枪、正在抽烟的士兵。
卖年画那里,挂的大都是“蒋委员长抗战英姿”“国军英勇杀敌”的宣传画,传统的“门神”“财神”“年年有鱼(余)”少得可怜。卖玩具的摊子前倒是围满了孩子,泥老虎、拨浪鼓等小玩意不少,孩子们一个个眼睛瞪得溜圆,充满了渴望,但真正能从家长那里讨到铜板买下的却是少数,大多只能扣着口袋角过过眼瘾。衣象山犹豫再三,还是掏钱给衣林买了一个涂着红黄绿颜色的泥塑老虎,衣林高兴地用两只小手不停地挤按着,发出“汪汪”的叫声,倒像是狗的声音。卖香烛的老太太缩在墙角,篮子里摆着几把土制的线香,味道呛人,可好歹祭祖能用,是家家户户不可缺少的。
迎头碰上几个穿黄呢子军装的国军士兵和乡公所的人,衣象山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,就来到大舅文才富摊前。才富穿着个破棉袄,袖口和肩膀好几处都露着黑乎乎的棉絮,腰里扎着根草绳蹲在路边,面前摆着几盘鞭炮、几小捆晒干的柴胡和黄芩。鞭炮是从潍县杨家埠贩来的,药草则是农闲时专门到南山上采的,晒干了一直在家存放着。原本想等年前集上卖了换点年货,可在集头村口被国军的巡逻队截住,以“征用战时紧缺物资”为名,硬生生搜走了一大半品相最好的药材。他苦笑着对衣象山道:“你说这叫什么事儿?以前是鬼子汉奸搜,现在换成了国军还是搜,真是没完没了了啊!”
衣象山蹲在一边,自顾自地抽着旱烟袋,边和文才富啦着家常,边不时地和认识的人打着招呼。衣芳和衣林又去了玩具摊。才富问了姐姐文氏的身体状况,得知只是老毛病,并无大碍,才稍稍放心。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,人群骚动起来,路中间的人纷纷向两边躲闪,两个穿制服的国军骑兵,马背上驮着刚征来的粮食和活鸡,疾驰而过,马蹄铁在冻土上敲出清脆的“嘚嘚”声,抬蹄处溅起一片冻土碎屑。有人忍不住低声咒骂,可很快被身边的人拽住袖子:“少说话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”
大舅拿了一盘一百头的鞭,又从粘在一起的爆仗盘上,用磨钝了头的螺丝刀剜下十个爆仗,放在衣象山身边的柳条筐里,说:“拿回去过年放。”
象山推辞了一番,说:“晌午住下吧,吃了饭再回去。”。
“不了,姐夫,”大舅搓了搓手,说,“冬天日头短,赶到半下午也没多少时间,俺也得收拾收拾赶紧回去。你们也早些回吧,看这天色,怕是还要下雪。”他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。
告辞了文才富,衣象山又买了点干莪子、粉皮,买了一条冻得硬邦邦的潍河鲤鱼和半斤烧肉,买了几副对联、两打过门钱,称了半斤粗盐和一小包红糖——这是给文氏和衣林过年冲水喝的,总共在筐里也有大半筐了。他抬头看了看天,便背着衣林,衣芳挎着筐,三人向家走去。铅灰色的阴云越积越厚,空气中已能闻到雪花的湿润,西北风却比来时更猛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