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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、空舍清野 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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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四三年秋天,一岁多的衣林已经能够自己跑来跑去了,但大多数时候,他还是与衣芳或者文氏在一起。街里邻居经常看到衣芳背着他,或是去田地里看庄稼,或是去集市上玩耍,甚至去乡公所给衣象山送午饭的身影。那小小的身子趴在衣芳背上,手里拿着个小玩具,咿咿呀呀地说着话,也成了街头巷尾老嫲嫲们的谈资。
衣象山光乡公所的事务就忙得焦头烂额,日军时不时就来催粮、清乡,他得小心应付;各村保长解决不了的事务,也需要他协调。空下来的时候,他还得帮着李二叔去耕田种地——虽然大部分土地都租出去了,但自己家里还种着十几亩。文氏一贯的身子弱,生了衣林后更觉力不从心,大部分时间只能在家里拾掇家务,照顾衣林。好在李二叔勤劳本分,夏秋农忙时能在这里做三个多月工,除了地里的活,家里的重活也帮着干了不少。衣芳从小就懂事,很早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帮手,洗衣、做饭、带孩子,样样都干。要是没有战乱,这一家人的日子,本该是温馨平和的。
这天,天空阴沉沉的,仿佛被一块巨大的铅板压着,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。衣象山坐在乡公所的椅子上,眉头紧锁,目光凝滞,右手中指和食指在算盘上机械的上下拨动着。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张破旧的地图——那是一张简陋的本地地图,上面用红笔圈出了铁路线和日军的据点。
前几天就听说,为了配合东南亚战场的需要,日军对山东的抗日军队发起了一次大规模攻势,重点针对鲁中和滨海的根据地进行“铁壁合围”。最近,铁路周边的群众更是发现,铁路上的火车来来往往的明显增多了,日军不断从青岛调集兵力,沿胶济铁路向莱芜方向运送。有运兵车,车厢是封闭的,只能看见一个个的窗口一闪而过;有时运兵车后面也拖着几个平板车,上面的炮筒子被太阳映射出刺眼的光芒;还有些平板车上,各种炮的周围坐满了日本兵,一色的土黄军装,帽子两侧下垂的遮耳布被风吹得上下翻舞,时不时挡住一张张狂笑或凝重的年轻人的脸。
日军为了保障交通线安全,半个月前就对铁路沿线周边进行“清乡”,他们对紧靠铁路的村庄进行碾平式扫荡,焚毁房屋,劫掠粮食,把地里的高秆庄稼一律铲平,以防止抗日分子藏匿。有几个村的部分村民已经牵牛挑担地涌进了周家乡。
衣象山正在为此事发愁。根据经验,战事一起,日本人肯定要加倍征粮,据逃难的老乡讲,日本鬼子进了村见粮就收,然后撵人。周家乡的村民要不要逃荒?要是逃荒,地里眼看就要收割的庄稼怎么办?那可是乡亲们一年的口粮啊!可要是不逃,日军来了,说不定会像对待铁路边的村庄那样,烧杀抢掠,到时候人财两空。逃荒能逃到哪里去?远离铁路往南逃?还是往西逃?
八路军带来的“空舍清野”政策也让他犯了难。前天在河边,八路军的联络员——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偷偷找到他,诚恳地握着他的手说“老衣啊,这次日军来势汹汹,咱们必须组织群众疏散,把粮食和物资都藏起来,让日军得不到补给,只有这样,才能削弱他们的战斗力。”
衣象山盯着对方衣襟上磨破的补丁,看着那因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颧骨突出、眼睛深凹的面孔,皱着眉头说:“这‘空舍清野’道理我懂,可庄稼怎么办?老百姓一年的收成全都在地里呢,现在眼看就要熟了,就这么放弃,以后的日子怎么过?总不能让大家以后都喝西北风吧?”
联络员耐心解释:“我知道这很难,可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。只有让日本鬼子找不到物资,抢不到粮食,他们的攻势才能被削弱,仗才能少打,我们的军队和群众才能长久地坚持下去,最终打败日本鬼子。现在放弃一点庄稼,是为了以后能有安稳的日子过啊。”
衣象山心里明白八路军的用意,但他实在舍不得那些即将成熟的庄稼。高粱已经红了穗,棒子粒有些已经发硬了,谷子穗已经低了头,大豆和地瓜也快熟了——这哪一样不是乡亲们一年赖以存活的口粮啊?临到嘴边又白白地毁了,谁不心疼呢?可他也知道,要是不这么做,这些庄稼迟早会被鬼子抢走,变成他们的军粮,让他们吃饱了有更多的力气来打中国人,与其这样,还不如毁了的好。
衣象山正在犯愁,只见张家埠的刘保长风风火火地闯进了乡公所,“乡长,听说八路军要咱们‘空舍清野’,这可使不得啊!咱们的粮食和财产都不要了,以后喝西北风去啊?”
衣象山叹了口气,“我也知道这样做有难处,可日本人太狠了,你没听那些逃难的人说,日本人找粮食简直找疯了,见粮就抢,不给就杀人,不这样做,乡亲们连命都保不住。”
刘保长愤愤不平,“我看那些八路军就是瞎折腾,光为了自己打仗着想,鬼子清村,他们清野,就不想想老百姓怎么活!”
衣象山无奈地看着他,“你有什么别的好法子?还是照八路说的办吧,能藏的藏好,能收的抓紧收,收一点是一点,总比被鬼子抢走强。”
送走了刘保长,衣象山来到坝东的那片低洼地,大片的棉田里,白色的棉花已经盛开,二蛋的爹娘正在抢摘那些萼瓣大开、能一手就抓出来的棉花。“叔啊,棉花扔这吧,先抢收粮食要紧。”象山喊道。
二蛋爹抬起头,擦了擦额头上的汗,“象山啊,南坡那半亩玉米还希嫩希嫩的,收了也没法吃。家里就这二亩棉花,年年就指望它换点钱买粮食。今年要是连棉花都不要了,咱们一家老小怎么活啊?”
象山说完就有些后悔不该说,二蛋家一共就那三亩地,大部分都是盐碱地,种啥庄稼也不长,每年二蛋家就靠卖棉花换粮食过冬。他刚才的话,无疑是断了二蛋家的活路。
衣象山有些愧疚地说:“那你们先摘着棉花,摘多少算多少,然后赶紧回家把能藏的东西藏好,能躲远的就带上粮食躲得远远地,最好往南躲到山里去,过了这一阵再说。”
“逃得了初一能逃得了十五?早晚不还得回来?”二蛋娘叹了口气,声音里满是绝望和愤怒,“他们当兵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,咱们老百姓不还得靠这几亩地过活?不还得靠这几间破屋?这日子什么时候是头啊!”
衣象山沉默了,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,赶紧顺着小路继续往东走去。耳畔又响起前天那八路军联络员说的话——地里的庄稼能收就收,不能收的就毁掉,绝不能留给日本鬼子。“说得轻巧啊!毁掉庄稼容易,可老百姓的日子,往后该怎么过啊!”禁不住又叹了口气,无奈地摇了摇头。
日军的扫荡终于向铁路外围拓展了。一队队日军如狼似虎地冲进各个村庄,他们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,挨家挨户对村庄进行地毯式搜索,翻箱倒柜地寻找粮食和物资。大部分群众已经提前带着粮食、赶着牲畜,逃到了南边的山里,但门上的锁根本挡不住鬼子的皮靴,他们踹开门,屋里院子里除了破橱烂瓦盆,几乎一无所有,更不用说粮食。偶尔遇到没逃走的老人和孩子,一个个面黄肌瘦,神态萎靡,要粮没有,要命一条。有几家村民舍不得地里的庄稼,没来得及逃走,刚从地里掰回来的玉米,或是红皮白瓤的地瓜,被日本兵翻出来,人还挨了一枪托、被踹了几脚。
伪军队长张海生领着一个日军军官模样的人走进乡公所,后面跟着三四个卫兵,都端着步枪,衣象山赶紧迎了上去,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,“太君,张队长,快请坐。”
“衣乡长,”日军军官用指挥刀顶着衣象山的腰,“你们这里的刁民大大的坏,把粮食都藏到哪里去了?”
衣象山看着透出阵阵寒光的刀刃,喉头一阵发干,赔笑着说:“太君,今年夏天收成不好,粮食都没多少,都被大家吃完了,秋天的还在地里,还没成熟呢。”
“胡说!”日军军官猛地把指挥刀往前送了送,刀尖刺破了长袍,钢铁冰凉的触感透过衣服传过来,让衣象山打了个寒颤,“你的不要说谎,要是让皇军找到粮食,统统死了死了的。”
“是是,太君息怒。”衣象山赶紧哈腰,“西北乡本来就是个穷地方,都是低洼盐碱地,种啥啥不长,刚打的粮食来不及糊嘴就吃光了,哪来的余粮啊。”
这时,几个日本兵扛着袋子走进了院子,袋子里多是玉米棒子、豆角、地瓜等,大部分还仅有七八成熟,有些还带着泥土,明显是刚从地里收上来的。
张海生赶紧凑到日军军官身边,谄媚地说:“太君,让他们再仔细找找,特别是天井里、院墙外,看看有没有地窖,还有炕洞、井里,这些地方最容易藏粮食。”
衣象山恨恨地看了他一眼,但马上移开了目光。想到自家与地瓜窖暗联的废井里,还藏着的小麦、豆子等,要是被日军发现了,不仅粮食没了,弄不好还要出人命。想到这里,他的后背一阵阵发凉,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流。
“太君,”衣象山定了定神,试探着说:“现在也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,夏粮吃完了,秋粮还没下来。秋粮还在地里呢,您也看到了。不如这样,秋粮我们给皇军留着,等过些天您再来。”。
“吆西,真的吗?”那军官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衣象山。
衣象山避开了他的目光,强作镇定地说“真的,真的。”
“八格!那怎么有些高粱穗子被齐刷刷的割了?玉米秸也成片成片的倒了?什么的原因?”军官突然提高声音,恶狠狠地说。
衣象山诚惶诚恐地说:“这——这我真不知道,可能是有些人逃荒远走他乡,不打算回来了,就把不成熟的庄稼也割了。”
日军军官突然上前一步,伸手揪住衣象山的前胸衣服,“你说实话,八路是不是来过?是不是他们让你们这么干的?”
“没有,没有!”衣象山的双脚几乎离了地,有些呼吸困难,他这时候是真的害怕了——私通八路可是杀头的大罪,不仅他要死,全家人都得遭殃。“太君,我真的没见过八路,他们没来过这里,我对天发誓!”
“前几天破坏铁路是谁干的?你不会不知道吧。八路真的没来过?”日本军官步步紧逼,揪着衣服的手上又加了把劲。
“真的没来,”衣象山声音里带着哭腔,“太君,我对天发誓,说的都是实话,我要是说谎,天打五雷轰!我真的不知道破坏铁路的事,也没见过八路!”
日军军官盯着衣象山的眼睛看了半天,见他确实不像是在说谎,才慢慢松开了手。“吆西,没来就好。要是让皇军知道了你私通八路,统统格杀勿论。”
衣象山长喘了口气,用手松了松前胸的衣服,抹了一把后脖颈上的汗,才发现后背的衣服早就被冷汗溻透了,贴在身上,冰凉冰凉的。
衣象山失魂落魄的回到家里,院子里已是一片狼藉,鸡笼被踹扁,鸡不见了踪影;猪圈的门敞开着,里面空荡荡的;院子角落里的半筐地瓜、西屋里的半小瓮陈米也不见了。那两匹骡子幸亏前几天让象河一家牵着躲了出去,损失还不至于太大。
文氏抱着衣林坐在门槛上,脸色苍白,见衣象山回来,赶紧站起来,带着哭腔说:“你可回来了!日本人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,猪鸡都被抢走了。”
“窖子里的粮食还在吗?”衣象山最关心的还是那些粮食。
文氏点了点头,“亏得藏得严实,他们没找到。”
“人都没事吧?”衣象山转头找寻着衣芳。
“人没事,鬼子抢了粮食就走了,芳跟着二叔去了地里。”文氏说道。
衣象山这才松了口气,坐在椅子上,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。
吃饭时,一家人只能用瓮底仅剩的一点棒子面熬了些粘粥喝,二叔说:“田猛子媳妇死了,撇下两个孩子,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?”
“怎么死的?”象山一惊,问道。
“在炕洞里藏的半瓦罐麦子被鬼子搜出来了,猛子媳妇说什么也不让拿走,上去夺,被日本鬼子用刀戳死了。“
“孩子没有事吧?”文氏赶紧问。
“孩子倒还没事,太小了吧。田猛子前年才死在鬼子手里,这回媳妇又死了。”二叔说。
“舍命不舍财啊,”衣象山放下筷子,他已经没了吃饭的胃口,长叹了一口气说,“可要是没有那点粮食,那俩孩子也够养活的。这日子啥时候是头啊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