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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、百日宴 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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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农历刚进五月,阳光就热辣辣地照得人睁不开眼睛,刚下过雨的麦茬地里,地面上好似翻腾着一层蒸汽,还没到中午,人就热的有些喘不过气来。
      这天是衣林的百日宴,衣家大院更是热火朝天。黑漆门楣上悬着一块红绸,院子里槐树底下并排摆着两张长条矮桌,八九个短衣打扮的庄户汉子围坐在桌边,一边喝酒一边大声嚷嚷着。妇女孩子在东屋西里间,炕上也是一张长条矮桌,孩子们争相吃着平时见不着又喜欢吃的肉菜,脸上沾得满是油光。西屋里,在原先的八仙桌旁边,又并排靠着一张榆木方桌,东乡的马乡长和本乡的几个保长,文大舅、牟姑父以及象河等围坐在桌边,边吃边聊。
      “听说二月的时候,日本人要的粮食被人劫了,鬼子就那么着算了?”大舅小声地问坐在身边的衣象山。
      象山看了看在座的人,声音不大不小地说:“佐藤当时气得可是一蹦三尺高,又要杀人,又要捉拿奸细。可人家早跑到大北边去了,上哪儿抓去?”
      “是蔡司令的队伍干的吧?”牟姑父放下筷子,“蔡司令的队伍多咱回来的?他怎么就那么巧,知道那天要往县城送粮?”
      衣象山不易察觉地露出一丝笑容,可马上又恢复了原样,“谁知道呢,要不怎么说吉人自有天相,单单让他碰上了,别的队伍还真不一定能打过那些黄皮子。”他转头看着马乡长,“你们的就没有事,哈?”
      马乡长咽下口里的咸鱼干,喝了口水,说:“我倒也想让人劫了去,反正我们该交的都交上去了,日本人也不能拿我们怎样。国军也好,共产党也好,总比给鬼子强。”
      大家就随声附和。张家屯的张保长有些得意的说:“亏得衣乡长让我们……”
      “让你们少派大车。”衣象山赶紧打断他的话,眼神飞快地扫了张保长一眼,“要不,都让他们连车带马拉了去,看你们以后还怎么种地。”
      “就是就是,还是象山兄弟想的周全,要不……”西头村的李保长马上附和着说,紧接着咳嗽了起来,也看了张保长一眼。
      衣象山正要说话,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从大门外跑了进来,边跑边喊“乡长——乡长——”。
      衣象山赶紧走出屋门,“二蛋,咋了?慌慌张张的。”
      二蛋跑得满头大汗,他扶着门框喘了口气,说:“乡长,皇协军的张队长……张海生,他到乡公所找你,我说你不在,他们就、就往你家来了!”
      衣象山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,他心里琢磨着:张海生这时候来,不会有啥事吧?边想边赶紧往门外走,坐在外面桌子边的李三,也赶紧把手在短褂上擦了擦,跟着出来。
      两人还没到胡同口,就见伪队小队长张海生领着一个个子高高的当兵的向这边走来,张海生穿着崭新的灰军装,腰里斜背着盒子枪,老远就喊:“衣乡长,贵公子过百日,这么大的喜事,你怎么也不说声啊?”
      衣象山就站住,脸上挤出笑容,边作揖边说:“小孩子家命贱福薄,哪敢惊动长官您哪?”
      张海生从高个子士兵手里接过一包洋糖和两块花布递给象山,说“这包洋糖是佐藤太君让我给你的,这两块花布是我们弟兄们的一点心意,望笑纳。”这文绉绉的词从张海生那似笑非笑的嘴里说出来,让人怎么听怎么别扭。
      衣象山接过来,笑着说:“太君和张队长太客气了,真是过意不去。”
      几个人走进院子,张海生四处看了看,笑着说:“客人还不少啊,看来衣乡长的人缘不错。”
      “哪里哪里,”衣象山赶紧解释,“年头不好,都是些亲戚朋友,他们能来就是给我衣家面子。大家过来热闹热闹,给孩子讨个吉利。”
      把两人让进西屋,大家纷纷站起来,大舅姑父还有几个保长就要往外走,张海生用手指着那几个保长说:“哎哎,你们别走,也有你们的事呢,一块听听。”保长们的脸色马上变得难看起来,却也不敢违抗,只能又坐回桌子边。
      马乡长倒上一盅酒端到张海生面前,笑着说:“张队长,今天是象山儿子的百日宴,中年得子,可是大喜事啊,值得庆贺。来来来,先喝杯酒,有什么事咱边喝边聊。”
      张海生看了桌子,“也行,咱边喝边聊,耽不了事。”大家又重新落座。文大舅、牟姑父和衣象河则走到院子里,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,小声嘀咕着,眼神时不时地往西屋瞟。
      约莫大半个时辰,衣象山从西屋里出来,脸色有些难看。他来到东屋拿了什么东西,用一块旧布包着,一边招呼大舅他们“你们在天井里吃吧。”一边回到西屋。张海生的话音越来越高,其间夹杂着拍桌子声、敲盘子声,偶尔也传出马乡长和象山的辩解声。
      太阳已经偏西,余晖洒在院子里,把影子拉得长长的。张海生和那个高个子士兵终于从西屋里出来了,两人都喝得醉醺醺的,走路摇摇晃晃。张海生一只手拍着腰间的盒子枪,另一只手指着衣象山,嘴里含糊不清地嚷嚷着:“三天……就给你们三天时间……交不够数……就等着吃枪子吧……还有不怕死的?”衣象山和马乡长跟在后面,一句话也不说,脸色沉重。
      院子里的客人早就走光了,送走了那几个保长,马乡长站住,低声对象山说:“喝酒的时候你们几个也不用打马虎眼,我早听说了,你们上回用陈谷子烂芝麻充当好粮,交给鬼子的,对吧?你们当时就不怕被发现?”
      衣象山苦笑了一下,脸上滑过一丝得意,却更多的是无奈,“当时也是没办法,只能赌一把。你想啊,要是都交好粮上去,乡亲们就得饿死;可要是不交,佐藤又要杀人,蔡司令那边又催得急。没办法,只能用陈粮充数,成不成功就看他的了,少交一点是一点。”
      “象山,还是你行,既交了差,又救了急,还支援了蔡司令的队伍,乡亲们会记着的。”
      “老兄,千万别外传,要是传到鬼子耳朵里,那可是要命的。” 象山抱了抱手道。
      “知道知道,我们俩是一个河东一个河西,嘴唇挨着牙齿,一个命啊。”
      送走马乡长,衣芳帮着文氏把锅碗瓢盆洗刷干净,短工李二叔把院子清扫干净,又把借的桌子凳子一一送还人家,给每家带上一碗剩菜算是感谢。
      李二叔送完东西回来,天已是掌灯时分。他给骡子添上草,又清理了牲口圈,这才走进屋里,对衣象山说:“乡长,那从明天起,我就不用来了吧?”
      象山正在翻看着礼品账单,听了李二叔的话一时没明白过来,抬头怔怔地看着他。“明天正好就满一个月了。”二叔又说。
      “哦,还真快,试不着就一个月了。”象山说:“行,那你明天就先回去,等秋天农忙的时候再来。这一个月亏得你帮忙,吃了饭再走吧。”
      李二叔没推辞,坐下跟衣象山一起吃了饭。文氏把一个月的工钱拿给他,说:“仔细着点花,到秋天再来,哈?”
      李二叔接过钱,点了点头,把钱小心地揣进怀里,带上自己的小包裹。文氏送出大门,看着他转过胡同,关上门回到屋里。
      “往后啊,不行就让二叔多待些日子,”文氏边和衣芳拾掇饭桌,边说:“一年夏秋两季,每次来一个月,咱还觉得没忙完,他也觉得没待够。现在添了林,家里更忙了。”
      “也行,到时候让他早来几天晚回几天就是了。添了个孩子,格外忙活人。”象山说。
      两人来到里间,对着礼单清点了一下客人送的贺礼。有大半笸箩首饰,长命锁、手镯、脚镯等等,有银的有铜的,甚至还有锡胎外涂银粉的,上面大多缀着三五个小铃铛,摇一摇就“叮当”作响;有两摞半尺高的百家衣、花布,还有三个虎头帽、三双虎头鞋。
      “欸,我记得马乡长和他大舅各送了一个长命锁,做的还挺好看的,怎么只剩一个了?”象山问。
      “我没过睬啊,当时端进来我就放这屋橱上了。”文氏又仔细翻了翻,确实只有一个长命锁,上面錾刻着“麒麟送子”四个字,边上缀着七个小铃铛。
      “那一个好像比这个还大点,也是七个小铃铛,是如意云的形状。”象山想了想,“对了,那会我来拿手镯给张海生的时候,刚推开门就见大姐往外走,有些慌里慌张的,当时你们都在西间里吃饭。”
      “那跑不了,保准是她拿的,别人谁自己进来啊?”文氏愤愤地说,“出嫁这些年了,还真像在家当闺女时一样,来了就这里翻翻,那里看看。偷着拿了脖锁还不算,临走时又要了块花布,说是给欣和荣做褂子。”
      象山手里掂量着长命锁,喃喃地说:“这个是铜胎的,那个是铜的还是纯银的?”他知道大姐的这脾气,自私自利,和兄弟爹娘都算计。当年出嫁的时候,恨不得把所有家当都带走,理由就是爹娘把她嫁给了一个除了会给人看点病、家里什么都没有的穷光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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