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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、征粮 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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临近清明,连绵的阴雨刚刚停歇,天空依旧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铅灰色。乡公所后院的泥地被踩得坑洼不平,几株枯败的野草在墙根下瑟缩着,风一吹就瑟瑟发抖。日本宪兵小队长佐藤孝三穿着熨帖的米黄色军装,军靴踩在泥水里,溅起的泥点落满了裤脚,他正看着两个日本兵用竹竿架起一株刚栽的樱花树苗,树苗的枝干光秃秃的,只有顶端缀着几粒青绿色的芽苞。
衣象山站在斑驳的土墙根下,双手拢在藏青色棉袍的袖口里,指节不自觉地攥紧。他看着日本兵弯腰填土浇水,忽然想起去年春天,也是在这个地方,他亲手栽下一棵石榴树,当时石榴枝上已经带着新鲜的绿意,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。
“衣乡长,这是我们中日两国的友谊之树,也是我们两人以后友谊的见证啊。”佐藤从后面拍了拍衣象山的肩膀说。
衣象山一下子从回忆中惊醒,脸上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,点头说道:“是是,太君说得是。”目光却不自觉又落到墙根那片暗红色的印渍上。那印渍是去年秋天处决带头抗缴公粮的李大牛时留下的,半年过去了,每到阴雨天,那里总要泛出暗红的颜色,像一道永远抹不去的疤。
“樱花啊,樱花啊,暮春三月天空里,万里无云多明净……”佐藤孝三根本没有在意衣象山的表情,自顾自地望着天空,竟然轻声唱起了歌曲。歌词当然是用日语唱的,象山一句也听不懂,可那曲调哀婉,象山发现佐藤唱着唱着,眼角竟渐渐的湿润了。
“每逢佳节倍思亲,”佐藤忽然转过身,用蹩脚的中文说道: “这是你们中国古代有名的诗词,对吧?”
象山机械地点点头,“是是,想不到太君对中国古诗词还有这般研究,实在难得。”
佐藤刚要说话,伪军小队长张海生穿着灰扑扑的军装,腰里挎着盒子枪,颠儿颠儿地跑来说:“太君,各村保长都到齐了,就在前院议事厅等着呢。”
“吆西!”佐藤脸上的柔和瞬间褪去,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,他朝议事厅的方向抬了抬下巴,“衣乡长,我们过去吧!”
衣象山跟在佐藤后面,转过屋山走进议事厅,二十几张麻木中带着不安的脸齐刷刷转过来。
佐藤在桌子一头坐下,环视了一圈,说道:“诸位,我们都是老相识了,今天我就直话直说,自从皇军推行‘治安强化运动’以来,我们这里的治安形势是越来越好了,是不是?但维持治安的费用也是越来越多了。没办法,还需要大家共济共济,”他停顿了一下,加重了语气,“大村每村缴纳2担麦子或3担高粱,小村每村缴纳1担麦子或2担高粱。”
佐藤的话表面上很客气,但字里话外带着明显的强硬和胁迫,屋子里一片安静,仿佛连喘气都停止了,保长们都低着头没一个说话。佐藤看了一圈,突然转向衣象山,用刀背敲着桌子,“衣乡长,你们村先带个头?”
衣象山同样低着头,不用看就能想象佐藤孝三那鲇鱼似的眼睛,在白色眼镜片后泛着冷光,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。其他保长缩在条凳上的脊背,像一串串晒蔫的虾米。
“太君明鉴,去年夏天咱们这里发了大水,地里的庄稼全淹了,您是知道的。而且去年秋季征粮时……还出了人命,乡亲们手里实在没余粮了啊。”衣象山说。
“八格,那是罪有应得,带头闹事,反对皇军,统统死了死了的。”佐藤的指挥刀重重的敲在桌子上,桌面上浮起一层尘土,西头村的李保长剧烈地咳嗽起来。时节虽已近清明,他仍然戴着瓜皮棉帽,左手捏着喉咙,右手摁着肚子,低着头,插在背后棉袄里的旱烟袋,随着剧烈的咳嗽前后一摇一晃。佐藤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,旁边的人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,李保长赶紧捂住嘴,肩膀却还在不住地颤抖。
“太君息怒,”衣象山又小声说,“自古道‘春天最难熬’。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,家家都快揭不开锅了。能不能缓缓,等夏天……”
“不行,给你们三天的时间,这是最后的期限。”佐藤猛地站起来,军刀杵在地砖上,刀柄的菊纹在昏暗的屋里泛着冷光。“衣乡长,诸位,我们大日本帝国国运昌盛,日中友好,建设大东亚共荣圈需要上下共同努力,三天后把粮务必送到县城。否则——哼!”他冷笑两声,“后果你们清楚!”
保长们垂头丧气地离开乡公所,衣象山看着他们佝偻的背影,皱着眉毫无办法。他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议事厅里,直到夜幕降临才回家。衣林这几天不知怎么总是哭闹,晚饭后文氏在院子里烧了点纸,嘴里咕咕囔囔地念叨着什么。好不容易打发他睡了,衣象山来到西屋,坐在高背椅子上,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扒拉着各村的户口册子,煤油灯的火苗在风里晃来晃去,把墙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。他不时地在算盘上拨上拨下,算盘珠历久弥光,黑中透着微黄,“噼里啪啦”的碰击声还是那样铿锵清脆。
“砰砰砰,咣咣咣”,忽然传来打门声,声音不大,但在寂静的夜里却是格外刺耳。衣象山心里一紧,他起身走到院里,压低声音问:“谁呀?”
“我,象山哥,官亭的孙贵。”衣象山想了想,记起是官亭大姑家的一个邻居,小时候走亲戚时经常在一起玩。敞开门,一个黑影闪了进来。那人戴着毡帽,帽檐压得很低,遮住了大半张脸,又是阴天没有月光,看不清那人的脸面。
“哥,是我,孙贵。”来人摘下帽子说。
象山领孙贵来到西屋,把算盘账本往旁边一推,让了座。十几年没见,孙贵变了不少,脸上的稚气没了,眼神里多了几分凌厉。可眉眼间仍能看出当年的样子,特别是额头上那道浅浅的疤痕,是小时候爬树摔的,特别显眼,象山就放心了。
“十几年没见,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?”象山给孙贵倒了杯热水,问道。
孙贵神秘的一笑,“我们有眼线,知道你在这儿当乡长,就是现在也不是我一个人来的。”
“什么?”衣象山一惊,猛地站起来,不自觉地往门外望了望。
“别害怕,”孙贵赶紧按住他的胳膊,“是我一个人进来的,他们那几个在胡同口和村头上放风呢。”
孙贵喝了口水,就大体说了这十几年的经历:先是在村里舞枪弄棒,后来拉了几个人替大户看家护院,再后来人多了,就开始保村护家,跟流寇、土匪没少干过架。“七七事变”后,他加入了蔡晋康的抗日游击大队,跟着蔡司令辗转诸城、胶南、栖霞、蓬莱一带,跟日本人打过仗,也跟八路军闹过摩擦。
“蔡司令真的回老家了?”衣象山想起之前听说的消息,就问道。蔡晋康老家就是蔡站,在这一带名声不小。
“回来了,要不我怎么跑来找你。”孙贵放下杯子,目光定定地看着衣象山,语气变得严肃起来,“咱开门见山说吧,队伍上好几百号人呢,天天要吃饭啊。蔡司令的意思,你们是不是接济点粮食?”
衣象山重重地叹了口气,靠在椅背上,“真是刚送走了虎,又迎来了狼。”
“你什么意思?”孙贵有些不悦。
衣象山就把今天佐藤孝三来征粮的事告诉了孙贵。他指了指桌子上的户口册子,“我这正算着呢,就算每户收3斤,也不够缴给日本人的,更别说接济你们了。”
“他妈的,这小日本一年要征几次粮啊!他们倒是吃的饱饱的。前年在牙山打仗,我差点把命丢给他们。”
“老百姓手里真的没多少粮食了,”衣象山声音里满是疲惫,“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,家家都快揭不开锅了。佐藤给了三天期限,我这正犯愁怎么跟乡亲们开口呢。”
“事是那么个事,我们也知道老百姓确实难,可队伍也难啊。打仗总得有兵吧?有兵就得吃饭。蔡司令说了,这是在自己的家乡,能不动粗就不动粗,可要是真凑不出粮食……象山哥,你可能也知道,蔡司令也不是好惹的,咱可别惹毛了他啊,你说是吧?”孙贵不无吓唬地说道。
送走了孙贵,月亮已从云层中露了出来,银辉似的月光洒满庭院,透过窗户,依稀照在炕上的衣象山身上。他辗转反侧,孙贵那软中带硬的话语、佐藤那皮笑肉不笑的嘴脸,还有去年秋天李大牛被砍头时的场景、张寡妇家那个不满两岁就饿死的孩子——那孩子临死时,脸瘦得只剩一层皮,睁着大大的眼睛,这些画面在他的脑海中交替出现,久久挥之不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