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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4、短暂的春天与永久的冬天 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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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月6日,惊蛰,南京
姜之墨坐在大气科学系机房里,看着屏幕上的气温数据:3.6℃。
这个数字像一个开关,“啪”地打开了一扇尘封的门。门后是2015年的冬天,物理实验室,柠檬电池,万圣夜,3.6℃。
她盯着那个数字看了很久,然后打开一个很久没用的邮箱。输入那个她倒背如流的地址。
邮件正文只有一行:
“南京今天3.6℃,想起某个实验。”
发送。
她没指望他回。就像往深井里扔一颗石子,不期待回音,只是为了完成某种仪式——纪念那个死在2018年春天的自己。
但半小时后,回信来了。
“哈尔滨-15℃。相变温度未达到。”
她的呼吸停滞了。
相变温度。记忆合金从马氏体相变回奥氏体的临界温度。低于这个温度,合金保持变形后的形状;达到这个温度,它才会“记起”自己原本的模样。
他说“相变温度未达到”——意思是他还没能“恢复原状”。
还是,他依然停留在那个被冻结的形态里?
她盯着那行字,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很久,最终回:
“需要多少度才能相变?”
这次他回得很快:
“理论上,记忆合金的相变温度是材料固有属性。但有些合金,如果在低温下停留太久,会发生‘相变滞后’——即使温度回升,也无法完全恢复。”
科学、冷静、不带任何情感的解释。
但她读懂了弦外之音:有些东西,冻久了,就再也回不去了。
从那天起,他们开始了一种奇怪的联系。每周一两次邮件,讨论学术,分享天气,偶尔提到生活碎片。
3月15日,她写:
“南京樱花开了,但连续阴雨,花瓣落了一地,像粉色的雪。今天去听了场讲座,关于厄尔尼诺对东亚季风的影响。讲得很深,我有些地方没听懂——如果你在,大概能立刻给我解释清楚。”
他回:
“哈尔滨还在下雪。刚做完一组疲劳测试,钛合金在-30℃下的循环载荷寿命只有常温的1/4。材料在低温下会变得脆弱,人大概也一样。关于厄尔尼诺,你可以从海气耦合的角度切入……”
4月1日,他写:
“愚人节。实验室有人把液氮倒进可乐瓶,瓶盖飞了三米高。想起高中时,你差点把柠檬电池的电解液溅到物理老师的光头上。”
她回:
“你还记得。我最近在天文社帮忙——不是参加,是帮忙整理数据。社长人很好,很照顾我,总说我‘一个大气系的怎么对星星这么熟’。”
“社长人很好,很照顾我”。
方见微盯着这句话,看了很久。
他点开那个他偷偷关注了一年的微博小号——用户名是“墨在看云”,没有头像,粉丝只有7个,全是僵尸号。里面记录了零碎的生活片段:
2018.11.3:“今天在图书馆闻到柠檬味洗手液,愣了很久。原来有些味道是开关,一打开,全是回忆。”
2019.1.15:“哈尔滨今天-25℃。他会不会也像材料一样,在低温下变脆?”
2019.2.14:“陆学长送了巧克力,说是社团福利。收下了,但没吃。不是那个味道了。”
这个“陆学长”,是她邮件里说的“社长”吗?
他往下翻,最新一条:
2019.4.5:“和陆学长去紫金山观星。他说我讲星座的样子像在讲老朋友。其实那些星座,都是我和另一个人的故事。”
方见微关掉页面。
心脏的位置,像被液氮浇过一样,又冷又痛。
5月20日,沉默
姜之墨等到晚上十二点,邮箱里没有新邮件。
她写:“今天南大校庆,放烟花。想起高二那年你说要给我放电子烟花,用示波器。后来我们真的放了,虽然只有我们自己看得懂。”
没有回。
她又写:“你是不是在忙?”
还是没有。
她点开那个微博小号,发了一条仅自己可见:
“他是不是有了新的生活?新的实验室,新的同学,新的……可能喜欢的人?”**
“而我还困在2017年的实验室里,出不来。”**
发完,她删掉了APP。
6月15日,哈尔滨,国际青年材料科学论坛
姜之墨站在哈工大材料学院门口,手指冻得发僵。六月的哈尔滨,居然只有12℃。
她是来参加会议的——大气科学分会场,报告“长三角地区梅雨期边界层特征”。报告在明天,今天她提前来了,因为……他在这个学校。
她给他发了邮件:“我在哈尔滨,参加材料论坛。明天下午三点,在你们学院门口的咖啡厅见一面?”
半小时后,他回:“好。”
一个字,没有多余的情绪。
但她还是心跳加速了。三百二十一天没见,他会是什么样子?瘦了?胖了?还戴着那副黑框眼镜吗?还……记得她吗?
她站在学院大楼的玻璃幕墙外,看着自己的倒影:长发剪短了,齐肩,更利落。穿着米白色的风衣,里面是南大的文化衫——她故意穿的,想让他看见。
三点整,她走进咖啡厅。靠窗的位置,没人。
她坐下,点了杯美式。苦,不加糖,像这两年多的日子。
三点十分,他没来。
三点二十。
三点半。
她给他发邮件:“你在哪?”
没有回。
她走到材料学院门口,想进去找,却被门禁拦住了。
“同学,请问你找谁?”
“我找……方见微。材料学院大一的。”
“方见微啊,”保安翻着登记本,“他刚和一个女生出去了。往实验楼那边去了。”
女生?
姜之墨愣在原地。
这时,她看见他了。从实验楼方向走过来,身边确实跟着一个女生——高挑,长发,穿着哈工大的实验服,正笑着和他说什么。
他低着头听,表情……很温和。
姜之墨想喊他的名字,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。
他们越走越近。她看清那个女生的脸,清秀,自信,手里拿着份文件,上面印着“记忆合金相变滞后”。
是他的研究方向。
他们走到门口,女生拍拍他的肩:“那明天实验室见!”
“嗯。”他点头,“数据记得发我。”
女生转身离开。方见微这才看见站在一旁的姜之墨。
他愣住了。
时间凝固了几秒。
“你……”他开口,声音干涩,“你来了。”
“嗯。”她点头,努力让声音平稳,“等了你半小时。”
“对不起。”他移开视线,“实验出了点问题,临时处理。”
“那个女生……”她问得很轻,“是你同学?”
“嗯。”他说,“同课题组的,帮忙处理数据。”
解释得很合理。但姜之墨看见了,他说话时,手指在口袋里无意识地蜷缩——那是他紧张时的小动作。
“那……还去咖啡厅吗?”她问。
“……好。”
两人坐在咖啡厅靠窗的位置。窗外是哈尔滨灰蒙蒙的天空,偶尔有鸽子飞过。
“你报告什么时候?”他问。
“明天下午。”
“哦。”
“你参加论坛吗?”
“嗯,明天上午有个口头报告。”
“关于记忆合金?”
“嗯。”
然后就是漫长的沉默。
咖啡凉了。姜之墨看着杯子里自己的倒影,忽然想起高二时,他们每次实验间隙休息,都会分享同一杯柠檬茶。她喝一口,他喝一口,间接接吻。
现在,两杯咖啡,两个世界。
“方见微,”她终于开口,“你……过得好吗?”
“……好。”
“哈尔滨冷吗?”
“习惯了。”
“材料科学……难吗?”
“还好。”
每个回答都短得像电报,像在拼命压缩信息,生怕多说一个字就会泄露什么。
她看着他。他瘦了,轮廓更锋利了,眼神里有种她陌生的、冰封般的平静。曾经那个会在她面前脸红、会笨拙地弹吉他、会为一道题解不出来而懊恼的方见微,好像真的被哈尔滨的冬天冻住了。
“我……”她深吸一口气,“我有时候会想起实验室。想起柠檬电池,想起流星雨,想起……”
“都过去了。”他打断她,声音很轻,但很坚决。
姜之墨的心脏像被针扎了一下。
“是啊,”她扯了扯嘴角,“都过去了。”
又是一阵沉默。
“那个陆学长,”方见微忽然说,“对你很好?”
“……嗯。”她点头,“普通朋友。”
“哦。”
他说“哦”,但语气里有一种她熟悉的、压抑的什么——是嫉妒吗?还是……失望?
她想解释,想说“他只是学长”,想说“我心里还是只有你”。
但话到嘴边,变成了:
“你刚才那个女同学……很漂亮。”
“嗯。”
“你们经常一起做实验?”
“嗯。”
她等着他说“只是同学”,但他没说。
于是她明白了。
有些问题,不问,还有想象空间。问了,答案只会把最后一点幻想也戳破。
“我该回去了。”她站起来,“明天还要准备报告。”
“……好。”
“那……再见。”
“再见。”
她走出咖啡厅,没有回头。
所以她没看见,方见微坐在原地,盯着她没喝完的咖啡,看了很久很久。
也没看见,他手指在桌下,掐出了血印。
当晚,实验室,最终程序,
方见微回到实验室时,已经是凌晨一点。
他打开电脑,点开那个存着她536条短信的旧手机备份文件。从2015年9月15日的第一条“绝缘体也有击穿电压”,到2018年6月8日的最后一条“好。考完再说。”
一条条看,像是在进行某种告别仪式。
看完后,他格式化硬盘。
然后打开社交软件,点开她的头像——还是那个柠檬电池的简笔画,她一直没换。
拉黑。
邮箱,拉黑。
手机号,拉黑。
所有可能联系的方式,一一切断。
最后,他打开实验室的储物柜,拿出一个铁盒。里面是:她送的“重启徽章”,青海的那捧土(已经干裂),柠檬电池的铜片,流星雨那晚的票根,还有……她写给他的所有纸条。
他把铁盒锁进一个更大的保险箱,设置密码:20180608(他们最后见面的日期)。
租期:20年。
然后他打开实验记录本,翻到最后一页,写下:
“2019年6月15日,绝缘体修复完成。”
“原理:通过极端低温环境,使情感材料发生永久性相变,失去记忆效应。”
“结论:该系统已不具备恢复原状的可能。”
“实验终止。”
写完,他合上本子,放进抽屉最深处。
关灯,离开实验室。
哈尔滨的夏夜,依然寒冷。
两年后,2021年12月,南极,中山站。
姜之墨站在冰架边缘,看着远处深蓝色的海水。气温-30℃,风吹在脸上像刀割。
她已经在这里待了三个月,参与一项关于“异常衰减台风”的研究——她本科毕业论文的课题,现在成了她的研究方向。
为什么研究台风衰减?导师问过她。
她说:“因为有些风暴,明明有登陆的能量,却选择在海上消散。我想知道为什么。”
真正的原因她没说:因为方见微像一场选择不登陆的台风。在她生命里掀起过滔天巨浪,却最终转向,消失在海平线之外。
论文致谢里,她永远写同一句话:“感谢2015-2018年间的异常天气数据提供者。”
只有她知道,“异常天气数据”指的是什么。
此刻,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笔记本——牛皮封面,边缘磨损。里面记满了这四年的心事,关于他,关于实验室,关于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日子。
她翻到最后一页,写下:
“今天,在南极,-30℃。”
“这里比哈尔滨还冷,但至少冷得纯粹,冷得不让人抱有幻想。”
“方见微,这是我最后一次写你的名字。”
“我要把这一切,连同我十七岁的心脏,一起沉进这片冰海。”
“让它们被永冻层封存,就像你把我封存在-196℃的记忆里。”
“再见。*
——姜之墨,2021.12.24”
写完,她合上笔记本,用防水袋仔细包好。
然后,用力抛向远处的冰缝。
笔记本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,落入深蓝色的海水中,瞬间被浮冰吞没。
没有声音。没有波澜。
像从未存在过。
她站在冰架上,看了很久很久。
直到队友在远处喊她:“小姜!该回去了!暴风雪要来了!”
她转身,走回基地。
没有回头。
身后,南极的风永不停歇,把雪粒吹起,像一场无声的、白色的葬礼。
埋葬一场十七岁的爱情。
埋葬一个等不到的回温。
埋葬所有“如果”和“本来可以”。
大学时期日志完结。
绝缘体修复完成。
导体选择自我沉没。
两条轨迹最终平行,永不相交。
唯一的交集,
停留在2015-2018那三年,
像被冰封在琥珀里的昆虫,
栩栩如生,
但已死去。
而现在,
连琥珀本身,
也被沉入了,
南极的永冻层。
那里,
时间停止,
记忆冻结,
爱,
成为地质标本。
仅供后世研究者,
偶尔发现,
偶尔唏嘘,
但再也,
无法唤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