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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3、各自的秋冬 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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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月,周六,江南一中校庆**
姜之墨站在母校实验楼的走廊里,隔着玻璃窗看那间熟悉的实验室。桌椅换了新的,白板擦得干干净净,窗台上摆着几盆绿萝——生机勃勃,却陌生。
“姜之墨?”班主任从后面叫她,“回来看老师啦?”
她转身,微笑:“李老师好。”
“好好好。”李老师拍拍她的肩,“南大大气科学,给学校争光了!怎么没去清北啊?”
“喜欢南京。”她简单地说。
其实是喜欢不起来北方。哈尔滨太冷,北京太干,只有江南的潮湿才让她觉得能呼吸——即使这种呼吸里,总带着某种挥之不去的、类似梅雨季的钝痛。
走廊那头传来喧闹声。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走过来,看见她,都愣了愣。
“墨姐!”是高三同班的陈乐,“你也来了?方神呢?他没跟你一起?”
空气安静了几秒。
“他在哈尔滨。”她说,声音平稳。
“哈工大?”陈乐瞪大眼睛,“我靠,真去了?我们还以为传闻呢……他物理那么牛,去哈工大干嘛?”
“材料科学。”她重复着从别人那里听来的理由,“哈工大材料全国第一。”
“哦……”陈乐挠挠头,“那你们……异地啊?”
这个问题像一根细针,扎进已经结痂的伤口。
姜之墨笑了笑,没回答,只是问:“你们现在都在哪?”
话题被岔开。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各自的大学……青春的离散,像一把撒出去的豆子,落地有声,却再难聚拢。
散场时,她最后一个离开实验楼。在楼梯转角,看见墙上贴着的历年竞赛获奖名单。
2017年:方见微,全国物理竞赛一等奖。姜之墨,全国数学竞赛一等奖。两个人的照片并排贴在一起,都是蓝底证件照,表情严肃,像某种无声的盟约。
她伸手,轻轻碰了碰照片上他的脸。打印纸冰凉,没有温度。
“再见。”她轻声说,不知道是对照片说,还是对那个十七岁的自己说。
10月20日,周六,哈尔滨,初雪
方见微推开实验室的门时,外面已经白茫茫一片。哈尔滨的第一场雪,来得猝不及防,细密的雪粒在路灯下旋转,像被吹散的蒲公英。
他站在门口看了会儿,呵出的白汽在冷空气里迅速消散。
手机震动。是高中班级群,在讨论寒假聚会。有人@他:“方神,哈工大怎么样?零下三十度扛得住吗?”
他回:“还好。实验室有暖气。”
发完这句,他往下翻聊天记录。看见姜之墨在半小时前发了一条:“南京今天下雨,18℃。”
配图是南大北大楼,灰墙绿瓦,被秋雨洗得发亮。没有自拍,没有人,只是一栋建筑。
方见微的手指停在屏幕上。
她那么爱星空,爱到愿意一个人在高原冻得发抖做观测,爱到能把猎户座的每颗星星倒背如流。
如今她选择研究云、雨、风、温度——那些更贴近地面、更人间的东西。
他有很多话想和她说,但最终只是点了个赞。像对待任何一个普通同学的动态。
退出群聊,他打开和她的私聊窗口。最后一条消息还是他发的“知道了。保重。”
下面一片空白。
他输入:“南大,很适合你。”
删除。
又输入:“南京最近有台风吗?”
删除。
最后,他关掉手机,走进雪里。
雪粒打在脸上,冰凉,刺痛。他仰头,看雪花从漆黑的夜空里无穷无尽地坠落。
忽然想起去年冬天,南京也下过一场小雪。她兴奋地拉他去天台,伸手接雪花,说:“方见微,你看,每片雪花都不一样!”
他说:“当然,冰晶生长受温度湿度影响,对称性会——”
她捂住他的嘴:“别分析!就感受!”
然后她踮脚,吻他。雪落在她的睫毛上,瞬间融化,像眼泪。
那个吻是柠檬味的——她刚吃完他给的柠檬糖。
现在哈尔滨的雪是铁锈味的——工业城市的空气,和江南不一样。
就像他们的人生,已经走向了完全不同的化学配方。
11月11日,周日,南京,阴
姜之墨坐在大气科学系的图书馆里,对着教材发呆。
窗外的梧桐叶快掉光了,光秃的枝桠在灰色天空下画出凌乱的网格。南京的秋天很短,短得像一声叹息,就滑进了湿冷的冬天。
手机屏幕亮着,显示日期:11月11日。
去年今日,他们在实验室做温差发电实验。她因为一道物理题解不出来哭,他说“即使掉线,我也会等你重启”。
今年今日,她在解大气方程组,他在两千公里外研究材料的低温脆性。
没有人等她重启,她也不需要任何人等。
“学妹,”对面桌的学长推过来一张草稿纸,“你这儿算错了。斜压项应该用热成风公式修正。”
她低头看,确实错了。“谢谢。”
“不客气。”学长笑,“我叫陆行舟,大二。你是姜之墨吧?我听说过你——江南一中的数学大神,你是对天文很感兴趣?怎么没选天文系?”
这个问题被问过很多次了。她熟练地回答:“觉得大气更实用。”
“可惜了。”陆行舟说,“天文多浪漫啊,看星星。大气整天算这些……”他指了指满纸的公式,“风场,气压梯度,挺枯燥的。”
“还好。”她合上书,“我习惯了。”
习惯了解题,习惯了枯燥,习惯了把所有的“为什么”都转化成“怎么做”。
因为“为什么”太危险。为什么放弃天文?为什么选择南京而不是北京?
每一个“为什么”后面,都站着一个她不敢直视的答案。
晚上回宿舍,她收到一个快递。没有寄件人信息,打开是一个小盒子,里面装着一枚徽章——电路图,刻着“R×C = τ”。
是去年“光棍节”,她送给方见微的“重启纪念徽章”。
他怎么会有这个?不对,这就是她送他的那枚。边缘有划痕,是她当时不小心摔的。
盒子里还有张纸条,熟悉的字迹:
“清理旧物时找到。应该物归原主。”
“另:哈尔滨今天-12℃。南京呢?”
没有落款。
她握着徽章,金属冰凉。但握久了,会染上体温。
她走到窗边,看外面湿漉漉的街道。路灯下,雨丝斜斜地飘。
她回消息:“南京,9℃,下雨。”
发送。
等了十分钟,没有回复。
她把徽章别在书包上。和那些钥匙、公交卡挂在一起,像个普通的装饰。
只是每次看见,心口会轻轻抽一下。
像被那个“τ”——那个系统过渡需要的时间常数——轻轻电了一下的感觉。
12月24日,周一,哈尔滨,平安夜
方见微在-30℃的环境模拟舱里待了四个小时。出来时,手指冻得发麻,脸颊刺痛。
导师说:“小方,你太拼了。平安夜还来?”
“实验数据要连续记录。”他搓着手,“而且……没什么别的事。”
是真的没什么事。室友们都出去约会了,班级组织了聚餐,他没去。实验室成了他唯一的避难所——在这里,他只需要和数据、仪器、公式打交道。不需要面对“你为什么一个人”的关心,不需要解释“为什么不去清华”的疑问,不需要……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。
但记忆不放过他。
去年平安夜,实验室暖气坏了。他们用酒精灯烤春卷,在示波器上看电子烟花,她送他冰透镜,说:“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暂时的,但会循环。”
他送她电路图,说:“设计寿命:理论永久。”
理论永久。
多天真的词。像高中生特有的、不知天高地厚的浪漫主义。
现在他知道了:材料的疲劳寿命是可以计算的,爱情的寿命……无法预测,且往往短得惊人。
手机震动。是姜之墨的消息:“徽章收到了。谢谢。”
他盯着那行字,看了很久。然后回:“不客气。物归原主。”
发完,他点开她的朋友圈——最近半年,她发得很少。几张南大的照片,几本专业书的封面,一条转发的台风预警新闻。
没有自拍,没有风景照,没有……任何情绪的痕迹。
像一栋精心打扫过的房子,干净,整洁,但没有人居住的气息。
他忽然想起高三那会儿,她压力大了会在朋友圈发一些碎碎念:“今天物理题又做不出来,想把自己发射到外太空!”“食堂的柠檬鱼没有实验室的柠檬电池酸!”
那时候的她,鲜活,生动,像一颗汁水饱满的柠檬。
现在呢?现在她像一杯放置太久的水,清澈,平静,没有味道。
是他把她变成这样的吗?还是时间?还是成长本身?
他不知道。
他只知道,此刻在哈尔滨零下三十度的平安夜,他想听她的声音。想问她:南京下雨冷吗?大气科学难吗?你还看星星吗?
但他最终只是关掉手机,继续整理实验数据。
因为有些问题,问了也没有答案。
有些想念,说了也只是增加对方的负担。
12月31日,周一,跨年夜
姜之墨站在紫金山天文台的观星平台上,看南京城的夜景。万家灯火,像倒置的星空,在长江两岸铺开。
陆行舟站在她身边:“怎么不跟同学去跨年?”
“人太多了。”她说,“这里安静。”
其实是怕热闹。怕那种所有人都欢呼拥抱的时刻,她会想起去年此时——和方见微在实验室,用热电偶测彼此的体温,说:“今年最后一组数据,记录完毕。”
那时他们相信,会有无数个“明年”。
现在她知道,“明年”只是一个时间单位,不承诺任何重逢。
“你好像……”陆行舟斟酌着用词,“不太开心?”
“有吗?”她扯了扯嘴角,“我只是……比较安静。”
“安静和难过是两回事。”陆行舟递给她一杯热奶茶,“喝点暖的。今晚降温。”
她接过,道谢。奶茶很甜,甜得发腻,但温热地滑过喉咙,确实带来片刻慰藉。
“学长为什么学大气?”她问。
“因为喜欢风。”陆行舟说,“风多自由啊,想去哪就去哪,不受拘束。”
“但风有路径。”她轻声说,“受气压梯度力、地转偏向力、摩擦力影响……其实也不自由。”
陆行舟愣了下,然后笑:“学妹,你真是……太理性了。”
“理性不好吗?”
“好,但……”他看着她,“太理性的人,容易把自己困在公式里,忘了感受风本身。”
她沉默。
感受风本身。感受雨本身。感受……心痛本身。
而不是分析它的成因,计算它的强度,预测它的路径。
她做不到。
因为一旦开始感受,那些被公式和习题压抑的、关于方见微的一切,就会像洪水一样冲垮她精心修筑的堤坝。
手机震动。班级群在倒计时:10,9,8……
她点开方见微的对话框。最后一条是五天前,他回“不客气”。
她输入:“哈尔滨冷吗?”
删除。
又输入:“新年快乐。”
删除。
最后,在倒计时归零、烟花在远处绽放的瞬间,她发了一句:
“南京,1℃,北风三级。”
像一份气象报告。客观,冷静,不带任何私人情绪。
一分钟后,他回:
“哈尔滨,-28℃,西北风五级。”
同样像气象报告。
然后,两人同时沉默了。
烟花在夜空炸开,红的,绿的,金的。光芒映在观星平台的玻璃穹顶上,像一场无声的、遥远的雨。
姜之墨仰头看着,忽然想起方见微曾经说:
“所有导体都会衰减,但衰减的速率取决于介质。”
“我们的介质,是什么?”
那时她答:“是爱啊。”
现在她想:也许介质是距离。是两千公里的直线距离,是不同的温度带,是不同的专业,是……再也无法同步的心跳频率。
而在这个介质里,他们的感情,正以某种不可逆的速率,衰减成冰冷的、客气的气象数据。
新年日志完结。
两条轨迹在各自的坐标系里运行。
一个在长江之畔计算风雨,
一个在松花江边研究冰霜。
他们依然测量温度,
但不再是为了彼此的温暖。
他们依然记录数据,
但数据里不再有对方的心跳。
唯一残留的,
是偶尔交换的气象报告——
像两个孤立的观测站,
在各自的纬度上,
报出当地天气。
而天气,
从不承诺晴朗。
就像人生,
从不承诺重逢。
但观测站依然存在,
记录依然继续。
这本身,
也许就是某种,
沉默的纪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