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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2、重新校准的轨迹 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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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月10日,周二,南京,实验室
姜之墨撕下最后一张日历。7月10日,用红笔圈出的日期——原本是夏威夷报告的日子。
她站在空旷的实验室里。窗台上的薄荷已经枯死,叶片蜷缩成褐色的碎片。白板上还残留着几个月前的公式,粉笔灰在晨光里缓慢沉降。
手机震动。是周屿的消息:“真不后悔?现在改签还来得及。”
她回:“不去了。”
两周前,她正式撤回了夏威夷会议的参会申请。邮件写得礼貌而坚定:“由于个人发展规划调整,无法出席会议,深表歉意。”
组委会回信表示遗憾。李教授打来电话,语气里有压不住的失望:“之墨,你知道这个机会多难得吗?多少研究生都挤不进去!”
“我知道。”她握着电话,看着窗外六月的暴雨,“但教授,我累了。”
是真的累。不是身体的累,是心里那根绷了三年的弦,在高考结束的那个夜晚,“啪”一声断了。断得彻底,连回响都没有。
她需要停下来。需要在一个没有倒计时、没有竞赛、没有“必须证明什么”的地方,重新学习呼吸。
周屿说:“那你暑假做什么?”
“不知道。”她诚实地说,“也许……就待在家里。睡觉,看书,看星星——不为写论文的那种。”
“需要人陪吗?”
“不用。”她顿了顿,“周屿,谢谢你一直帮我。但……就到这里吧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。然后周屿笑了,笑声很轻:“好。那祝你……找到自己。”
挂断电话后,姜之墨哭了。不是为夏威夷,是为那个曾经为了梦想可以熬三天夜的自己。那个自己,好像死在了高考前某个疲惫的深夜里。
7月15日,周日
方见微站在录取通知书前,久久不动。
哈尔滨工业大学,材料科学与工程系。全国顶尖,但不是清北。
母亲坐在沙发上,眼睛红肿,声音嘶哑:“小微,你再想想。清华的保送,多少人做梦都梦不到……”
“我想好了。”他打断她,声音平静,“哈工大的材料科学全国第一,我想研究低温环境下的材料行为。清华……没有这个方向。”
“那物理呢?你不是最喜欢物理吗?”
“材料也是物理。”他说,“而且……哈尔滨离南京很远。”
最后一句说得很轻,但母亲听懂了。她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最终只是颓然地靠回沙发里。
“是因为那个女生吗?”她问,声音里有疲惫的妥协。
方见微沉默了几秒,然后摇头:“不是。是我自己的选择。”
不全是真的,但也不全是假话。选择哈工大,确实因为它的材料科学强。但选择“离开”——离开南京,离开有她影子的地方——是为了冷冻。
冷冻那些滚烫的、无处安放的回忆。冷冻那个在她面前会脆弱、会失控、会不像“完美系统”的自己。
他需要证明:没有她,他依然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人。不是“方见微&姜之墨”这个系统的一半,而是一个独立的、不需要任何人补全的个体。
即使这个过程,像把自己放进液氮里冷冻一样,痛彻骨髓。
8月1日,周三,南京,秦淮河边
姜之墨坐在河边的长椅上,看游船慢悠悠地划过水面。桨声欸乃,水波荡漾开去,把两岸的灯笼光影搅碎又重组。
手里拿着南大大气科学系的录取通知书。红色封面,烫金字,在夏夜的微风里轻轻颤动。
她应该高兴的。南大大气科学,是她从高一就写在目标墙上的梦想。
但心里空荡荡的,像一间搬空了的房子,连回声都没有。
手机里有很多祝贺消息。她一一回复“谢谢”,像在完成某种仪式。
翻到最底下,是方见微的对话框。最后一条停在6月8日,他说要去哈尔滨。她没回。
她点开,输入:“我决定不去夏威夷了。撤回了申请。”
发送。
等。十分钟,半小时,一小时。
没有回复。
也许他在忙,也许他换了号码,也许……他不想再和她有任何交集。
她关掉手机,抬头看天。南京夏夜的天空是浑浊的暗红色,城市光污染太严重,看不见几颗星星。
她忽然想起青海的星空。那些清澈到让人想哭的、缀满钻石的天穹。想起方见微说:“以后我们一起去更远的地方看星星。”
以后。
这个词现在听起来,像某种遥远的、不存在的童话。
8月20日,周一,哈尔滨,松花江畔
方见微站在江边,看着对岸的太阳岛。哈尔滨的夏天比想象中凉爽,江风吹在脸上,带着水汽和隐约的鱼腥味。
手机在口袋里震动。他掏出来,看见姜之墨那条消息,时间是十九天前。
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。
不去夏威夷了。
那个她为之熬了无数个夜、哭过笑过、曾经照亮她整个高二的梦想,她放弃了。
为什么?
他想问,但手指悬在键盘上,最终没有敲下去。
问了又能怎样?安慰她?鼓励她?还是说“我早就说过你该放弃”?
他都没有立场了。
他们是“实验暂停”状态。暂停期间,不应该互相干扰。
他把手机放回口袋,继续沿着江边走。夕阳把江水染成熔金,游船拉响汽笛,惊起一群水鸟。
他想起南京的秦淮河。想起高三前的那个暑假,他们逃了补习班去坐游船。她指着水里的月亮倒影说:“方见微,你看,月亮碎了。”
他说:“但真实的月亮在天上,是完整的。”
她说:“那什么是真实的呢?水里的月亮?还是天上的月亮?”
他没回答上来。
现在他想:也许都是真实的。水里的月亮是光学的真实,天上的月亮是物理的真实。就像他们的感情——那些心跳、温度、眼泪,都是真实的。但“永远”,可能只是光学幻觉。
走到防洪纪念塔下,他停下来,看着塔尖那颗红色的五角星在暮色里发光。
他拿出手机,给姜之墨回消息。打了又删,最后只发了一句:
“知道了。保重。”
发送。
然后他关掉手机,走回学校。
9月1日,周六,南京大学
姜之墨推开天文台圆顶的门。巨大的望远镜静静矗立在中央,像一只沉默的眼睛,望向宇宙深处。
这是她第一次以正式学生的身份站在这里。没有竞赛压力,没有报告任务,只是……站在这里。
她走到望远镜前,伸手触摸冰冷的镜筒。金属触感让她想起实验室的仪器,想起方见微调试设备时专注的侧脸。
手机震动。是方见微三天前那条“知道了。保重。”
她没回。不知道怎么回。
“新同学?”身后传来声音。一个戴眼镜的学长走进来,“第一次来天文台?”
“嗯。”她转身,“我叫姜之墨,大一新生。”
“欢迎。”学长笑了,“我是王砚,大四。需要给你介绍一下设备吗?”
“不用了。”她摇头,“我……想自己待会儿。”
“好。”学长点头,走到门口又停住,“对了,晚上有新生观星活动,在紫金山。你来吗?”
她想了想:“来。”
也许该重新开始了。在一个没有他的地方,学习重新看星星。
9月15日,周六,哈尔滨工业大学,材料学院实验室
方见微站在液氮罐前,看着白雾翻腾而出,在空气中迅速消散。
实验室里只有他一个人。周六的晚上,其他同学都去参加迎新活动了,他申请了实验室钥匙,想提前熟悉设备。
-196℃。这个温度下,大多数材料会变脆,会失去韧性,会……停止所有分子热运动。
像他的心。
他把一片钛合金样品浸入液氮,记录时间。三十秒后取出,用锤子轻轻一敲——
样品碎裂成几块,断面整齐,像被冰冻结的眼泪。
他记录数据:“低温脆性显著增加。韧脆转变温度:约-150℃。”
写完后,他盯着那行字发呆。
韧脆转变温度。材料从韧性断裂到脆性断裂的临界点。
那人呢?人心呢?
从“能承受痛苦”到“一碰就碎”的临界点,是多少度?
他不知道。他只知道,自己现在可能已经低于那个温度了。
手机屏幕亮着,显示日期:9月15日。
三年前的今天,他第一次见到她。
他打开那个加密文件夹,点开最后一张照片——是她生日,在实验室,她吹灭自己做的“柠檬电池蛋糕”上的蜡烛,笑得眼睛弯成月牙。
照片下面有一行他当时写的小字:“系统记录:今天的心跳频率,是我测量过最美的波。”
他看了很久,然后关掉文件夹,右键,选择“加密压缩”,设置密码:0915。
压缩进度条缓慢前进。100%。
然后他打开邮箱,把压缩包发到自己另一个不常用的邮箱。再删掉本地文件。
清空回收站。
做完这一切,他靠在实验台上,闭上眼睛。
好了。冷冻完成。
从现在起,姜之墨这个变量,被封存在-196℃的记忆液氮里。
而他要做的,是在这个低温世界里,学习成为一块在极端环境下依然能保持性能的——
新材料。
9月30日,周日,紫金山天文台
姜之墨站在观星平台上,仰头看天。秋夜的天穹清澈,银河斜跨天际,像一条发光的牛奶路。
王砚站在她身边,指着天空:“看,天鹅座。那颗最亮的是天津四。”
“嗯。”她点头,“还有天琴座的织女星,天鹰座的牛郎星。”
“你很熟悉嘛。”
“以前……经常看。”
以前。和方见微一起。在学校的破旧天台上,裹着同一件外套,分享一副耳机,听他说星座的故事。
“你以前是哪个中学的?”王砚问。
“江南一中。”
“哦,我知道。你们学校有个物理竞赛很厉害的,叫方见微?今年去了哈工大?”
她的呼吸一滞。
“……嗯。”
“挺可惜的,他本来能去清北的。”王砚没察觉她的异常,“不过哈工大材料确实强。人各有志吧。”
“嗯。”她轻声应道。
人各有志。
这个词真好。把所有的分离、遗憾、不得已,都包装成一种理性的、值得尊重的“选择”。
风吹过来,有点冷。她拉紧外套。
“冷吗?”王砚问,“要不要进去?”
“不用。”她摇头,“我想再看看。”
她看着星空,看着那些几万、几十万、几百万光年外的光。那些星光出发的时候,地球上的生命还在原始海洋里挣扎,恐龙还没称霸,人类还没学会用火。
而现在,这些光终于抵达她的眼睛。
那她和方见微之间这三年的光呢?已经抵达终点了吗?还是还在路上,永远在路上,永远到不了彼此的眼底?
她不知道。
她只知道,此刻站在这里看星星的姜之墨,和一年前那个在方见微怀里看流星雨的姜之墨,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。
而那个人,再也回不来了。
就像那些死去的星星,它们的光还在,但星星本身,已经湮灭了。
重新校准日志完结。
两条轨迹完成首次转向。
一条放弃光年之外的梦想,回归地面。
一条放弃聚光灯下的坦途,走向极寒。
它们都在学习:
如何在没有彼此的世界里,
重新定义“完整”。
而宇宙沉默,
只以星光作答——
那些抵达你眼睛的光,
都来自,
已经死去的星星。
但光本身,
依然美丽。
就像爱过这件事,
即使结局是分离,
过程本身,
依然值得被记住。
只是记住的方式,
从“拥抱”,
变成了“仰望”。
从“在一起”,
变成了“曾经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