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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、雪夜焚粮 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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卯时初刻,天还未亮。
鸳祁芷裹着最厚的狐裘走出营帐时,影恋琛已等在帐外。她今日未着甲,一身黑色劲装,外罩墨色大氅,腰间佩剑,背上还挎着长弓。马匹已备好,是两匹北地骏马,通体乌黑,唯有四蹄雪白,在晨光中喷着白气。
“上马。”影恋琛言简意赅。
鸳祁芷不会骑马。她在现代城市长大,来这里后虽学过些宫廷礼仪,却从未碰过马背。她犹豫了一下,伸手去够马鞍,却够不着。
影恋琛看了她一眼,没说话,只走到自己马旁,翻身上马,动作干净利落。然后她策马来到鸳祁芷身侧,俯身,伸手:“上来。”
那手悬在半空,掌心朝上,指节分明。
鸳祁芷迟疑一瞬,握住那只手。下一刻,她便被一股大力提起,稳稳落在影恋琛身前马背上。
“坐稳。”影恋琛的声音在头顶响起,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。
马匹嘶鸣一声,撒开四蹄。鸳祁芷下意识向后靠,脊背贴上影恋琛的胸膛。隔着厚厚的衣裳,她仍能感觉到对方沉稳的心跳,和紧贴着她背脊的温热。
太近了。
近得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气息,混着一丝极淡的铁锈味。
可她没有时间多想。马已冲出营门,迎着凛冽的晨风,朝黑山方向疾驰而去。
十余名亲卫紧随其后,马蹄踏碎积雪,溅起一片雪沫。
黑山离大营约二十里,山势险峻,是大晟北境的天然屏障。山路被积雪覆盖,马行艰难,一行人只得下马步行。
越往山上走,风越大。寒风像刀子般割在脸上,鸳祁芷裹紧了狐裘,仍觉得冷意透骨。影恋琛走在前面,脚步沉稳,不时回头看她一眼。
“还能走吗?”
“能。”鸳祁芷咬牙。
她必须能。这是她离山河镜线索最近的一次。
山路蜿蜒,两侧是密林,枯枝上覆着厚厚的雪,偶尔有雪块簌簌落下。影恋琛边走边查看地形,不时停下与亲卫交代几句防务布置。鸳祁芷默默跟在后面,耳朵却竖着听每一句话,眼睛也不放过任何可疑的痕迹。
左手腕的胎记,从上山开始就一直发热。那热度持续不断,像某种指引,也像某种警告。
走到半山腰时,影恋琛停在一处断崖边。崖下是深谷,谷底有溪流,此刻已冻成一条晶莹的玉带。
“永昌七年,陨石就坠在这附近。”她指着山谷,“后来当地猎户在谷底找到那面镜子。”
鸳祁芷心跳加速,面上却平静:“侯爷见过那镜子?”
“没有。”影恋琛摇头,“镜子很快被送入宫中,入了宝库。我只是看过卷宗记载。”
她说着,转身继续往上走。鸳祁芷跟在后面,目光却不断扫视着四周。她在寻找——寻找任何可能藏有镜子碎片的地方。
按照那本手抄册子的记载,镜子是整面被发现的。可她偷到的那半面,边缘是不规则的断裂痕。这说明镜子后来碎裂过,而且碎片可能流落在外。
如果其中一半在匈奴死士手中,那另一半……会不会还在黑山?
胎记越来越烫。
走到一处背风的山坳时,影恋琛让众人休息。亲卫们散开警戒,她则靠在一块巨石上,取出水囊喝水。
鸳祁芷借口解手,走到不远处一片乱石堆后。这里视线被遮挡,无人看见。她蹲下身,假装整理鞋袜,手却悄悄探进袖中,取出那半面镜子。
镜子烫得惊人。
她将镜子握在掌心,慢慢在石堆间移动。当她靠近一块半人高的黑色石头时,镜子骤然剧烈发烫,烫得她几乎握不住!
就是这里!
鸳祁芷心跳如鼓。她环顾四周,确认无人注意,才小心地挪开那块黑石。石下是冻土,她用匕首一点点挖开——冻土坚硬,她挖得艰难,手指很快磨破,渗出血来。
但她顾不上疼。因为随着泥土被挖开,镜子越来越烫,像要烧起来。
终于,匕首碰到一个硬物。
鸳祁芷屏住呼吸,扒开周围的土。那是一块布包,脏污不堪,却依稀能看出是上好的锦缎。她颤抖着手打开布包——
里面是半面铜镜。
与她在匈奴死士那里偷到的一模一样!边缘的断裂痕完全吻合!
她迅速将两半镜子合在一起。
严丝合缝。
一面完整的山河镜,静静躺在她掌心。
镜背的山川纹路连成一片,古朴神秘;镜面蒙尘,却隐约能映出她苍白的脸。而镜子本身散发出的热度,几乎要灼穿她的皮肤。
她找到了。
完整的山河镜。
鸳祁芷深吸一口气,强压下心中的狂喜。她将镜子重新包好,塞进怀里最贴身的位置。然后迅速填平土坑,将黑石挪回原处。
做完这一切,她已是一身冷汗。
回到休息地时,影恋琛正看着她:“怎么去了这么久?”
“雪地路滑,走得慢了些。”鸳祁芷垂下眼帘,声音平静。
影恋琛没再追问,只递过水囊:“喝点水,暖和些。”
鸳祁芷接过,抿了一口。水温早已冰凉,她却觉得心头滚烫。
她找到了山河镜。回家的路,近了一大步。
接下来,只需要找到时光珏和命魂锁,找到启动仪式的办法……
“侯爷!”一名亲卫忽然从山上奔下,脸色凝重,“山上哨塔来报,营地方向……有浓烟!”
影恋琛霍然起身:“什么?”
“是粮仓方向!火光冲天!”
影恋琛脸色骤变:“回营!”
一行人飞身上马,急驰下山。鸳祁芷依旧坐在影恋琛身前,能感觉到她胸膛剧烈的起伏,和周身散发的凛冽杀气。
马匹在山路上狂奔,颠簸得厉害。鸳祁芷紧紧抓住马鞍,耳边是呼啸的风声,和影恋琛压抑的喘息。
“驾!”
鞭声破空,马匹嘶鸣,速度更快了。
二十里路,不过半个时辰便到。远远地,已能看见营地上空浓烟滚滚,火光映红了半边天。
营门大开,将士们正拼命救火。水桶传递,沙土掩埋,呼喊声、泼水声、木材燃烧的噼啪声混作一团。
“侯爷回来了!”
影恋琛勒马冲入营中,翻身下马,抓住一个救火的士兵:“怎么回事?”
“粮仓……粮仓起火了!”士兵满脸烟灰,声音嘶哑,“卯时三刻突然烧起来的,火势太大,控制不住!”
影恋琛松开他,大步冲向粮仓方向。鸳祁芷跟在后面,被浓烟呛得咳嗽。
粮仓是几座连在一起的木屋,此刻已烧塌了两座,余下的一座也烈焰熊熊。将士们拼命泼水,可火势太大,杯水车薪。
“让开!”影恋琛厉喝,夺过一桶水浇在自己身上,就要往火里冲。
“侯爷不可!”李副将死死抱住她,“火太大了,进去就是死!”
“粮食!那是将士们过冬的粮食!”影恋琛双目赤红。
“救不了了!侯爷,真的救不了了!”
影恋琛僵在原地,看着冲天烈焰,拳头捏得咯咯作响。火光映在她脸上,明明灭灭,那双总是冰冷的眼睛里,此刻翻涌着滔天的怒意与痛惜。
鸳祁芷站在她身后,看着这一切,心里也沉甸甸的。
粮草被烧,意味着这个冬天会更难熬。意味着将士们可能挨饿,可能冻伤,可能……
她不敢想。
大火烧了一个时辰才渐渐熄灭。
三座粮仓,烧毁两座半,只抢出不到三成粮食。焦黑的木料还在冒烟,空气中弥漫着粮食烧焦的、令人作呕的气味。
将士们默默清理着废墟,一个个脸上沾满烟灰,眼神黯淡。
影恋琛站在废墟前,一动不动。寒风卷起她的大氅,猎猎作响。她背对着所有人,肩膀绷得极紧,像一尊随时会崩裂的石像。
良久,她缓缓转身,目光扫过众人,最终落在鸳祁芷身上。
那眼神,冷得像淬了冰的刀子。
“所有人,回各自岗位。”她声音平静,却字字带着杀意,“李副将,带夫人来主帐。”
说罢,她转身,大步离去。
主帐内,炭火熊熊,却驱不散那股寒意。
影恋琛站在案前,背对着帐门。听见脚步声,她缓缓转身。
鸳祁芷走进来,身后跟着李副将。帐帘落下,隔绝了外面的喧嚣。
“李副将,你出去。”影恋琛道。
“侯爷……”
“出去!”
李副将看了一眼鸳祁芷,欲言又止,最终还是退了出去。
帐内只剩下两人。
影恋琛走到鸳祁芷面前,目光如刀,一寸寸剐过她的脸:“今日去黑山,你离开了一刻钟。”
“妾身只是……”
“只是什么?”影恋琛打断她,声音冷得刺骨,“只是去解手?需要一刻钟?”
她步步逼近,鸳祁芷下意识后退,脊背抵上冰冷的案几。
“粮仓起火,正是在我们离开营地的时辰。”影恋琛的声音低如寒冰,“火是从内部烧起来的,有人浇了火油。”
她伸手,按住鸳祁芷的肩膀,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。
“你是北溟公主。北溟与匈奴,向来有往来。”
鸳祁芷瞳孔骤缩:“侯爷怀疑我?”
“我不该怀疑吗?”影恋琛另一只手已按上腰间匕首,“你主动要求来北境,主动要去黑山。今日起火,你在山上——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。”
“我没有……”
“没有?”影恋琛拔出匕首,冰冷的刀刃抵上鸳祁芷的心口,隔着厚厚的衣裳,仍能感觉到那刺骨的寒意,“那你说,你那一刻钟,究竟做了什么?”
鸳祁芷看着她的眼睛。那里面没有愤怒,没有失控,只有冰冷的、审视的杀意。
她是真的怀疑她。
怀疑她是奸细,是纵火犯,是来毁掉北境粮草的敌人。
心脏像是被那只手狠狠攥住,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。不是因为刀尖抵着心口,而是因为……影恋琛眼中的那抹冰冷。
原来这些日子,她做的一切——治伤、教字、缝衣——在她眼里,都可能是伪装,是算计。
“妾身没有纵火。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,平静得连她自己都惊讶,“那一刻钟,妾身确实没有解手。妾身……在找东西。”
“找什么?”
“找……”鸳祁芷顿了顿。她不能说山河镜,不能说回家的事。可如果不说实话,影恋琛不会信她。
她咬了咬牙:“找一面镜子。”
影恋琛眼神一凝:“镜子?”
“是。”鸳祁芷迎着她的目光,“妾身在北溟时,曾听说黑山有面古镜,能照见人心。妾身好奇,便想寻来看看。今日上山,感应到镜子就在附近,便借口离开,去找了。”
她说的是实话,却也是半真半假。
影恋琛盯着她,匕首的刀尖微微用力:“找到了?”
“……找到了。”
“镜子呢?”
“在……”鸳祁芷手按向怀中,可手指触到那面完整的镜子时,她犹豫了。
不能拿出来。
这是她回家的希望,是她唯一的线索。若被影恋琛发现,她该如何解释?
“丢了。”她最终说,“找到时太激动,手一滑,掉进山谷了。”
影恋琛看着她,眼神深不见底。良久,她忽然笑了。
那笑容冰冷,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与失望。
“鸳祁芷,你以为本侯会信这种鬼话?”
匕首又进一分,刺破了衣裳,刀尖抵上肌肤。
冰冷的触感,让鸳祁芷浑身一颤。
“侯爷若不信,可以杀了我。”她闭上眼,声音轻得像叹息,“只是,妾身真的没有纵火。”
话音落下,帐内死寂。
只有炭火噼啪,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。
良久,抵在心口的刀尖,缓缓移开。
鸳祁芷睁开眼,看见影恋琛收回匕首,转身走向案几。她背对着她,肩膀依旧紧绷,声音却已恢复平静:“你走吧。”
“侯爷……”
“回你的营帐去。”影恋琛声音冷硬,“没有我的命令,不许离开一步。”
这是要软禁她。
鸳祁芷看着她的背影,想说什么,却最终什么也没说。她转身,走向帐门。
就在她的手触到帐帘时,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
“侯爷!”是李副将的声音,带着激动,“抓住了!纵火犯抓住了!”
帐帘被掀开,李副将冲进来,手里还拖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。那人一身伙夫打扮,满脸惊恐,嘴里塞着布团,唔唔地挣扎着。
“在营地外围抓到的,想趁乱逃跑!”李副将将人按在地上,“从他身上搜出这个!”
他递上一枚令牌。
影恋琛接过。令牌是铁制的,正面刻着一只狼,背面是匈奴文字。
不是北溟的印记。
是匈奴王庭的令牌。
她缓缓转身,看向鸳祁芷。
四目相对。
影恋琛看见鸳祁芷苍白的脸,看见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、如释重负的脆弱。
也看见她心口衣裳上,被匕首刺破的那个小洞。
刚才那一刀,如果再深一分……
她握紧令牌,指节发白。
良久,她走到鸳祁芷面前,声音低哑:“……抱歉。”
两个字,很轻,却重如千钧。
鸳祁芷怔住了。她看着影恋琛,看着她眼中那抹复杂的、她读不懂的情绪——有愧疚,有懊恼,或许还有……一丝后怕?
“纵火之事,与你无关。”影恋琛继续说,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,“是我……错怪你了。”
鸳祁芷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却最终只是垂下眼帘:“侯爷言重了。”
李副将看看这个,又看看那个,识趣地拖着纵火犯退了出去。帐内又只剩下两人。
沉默蔓延,却不再冰冷。
影恋琛看着鸳祁芷,看着她心口那个破洞,看着她苍白却平静的脸。想起刚才刀尖抵上去时,她闭眼说“侯爷若不信,可以杀了我”的样子。
那样坦然,那样……绝望。
她真的错怪她了。
这个北溟公主,或许有秘密,或许在算计什么,但她不是奸细,不会烧将士们的粮草。
“明日,我派人送你回都城。”影恋琛忽然道。
鸳祁芷猛地抬头:“为何?”
“北境不安全。”影恋琛转身,望向帐外还未散尽的浓烟,“匈奴已经动手,接下来只会更疯狂。你在这里,太危险。”
“妾身不怕。”鸳祁芷脱口而出。
说完,她自己都愣住了。
影恋琛也回过头看她,眼神复杂:“不怕?”
“不怕。”鸳祁芷定了定神,“粮仓被烧,将士们过冬更难。妾身虽不懂军务,但至少可以帮忙缝补、救治、教字。若此时离开,妾身心有不安。”
她说的是实话。这些日子,看着那些将士年轻而真诚的脸,她做不到一走了之。
影恋琛看着她,看了许久。那双总是冰冷的眼睛里,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融化。
“随你。”她最终说,声音里带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疲惫,“但若再有危险,你必须立刻离开。”
“是。”
帐外传来李副将的声音:“侯爷,纵火犯怎么处置?”
影恋琛眼中寒光一闪:“带过来。”
她走到案后坐下,腰背挺直,又恢复了那个冷硬威严的冠军侯。
“本侯要亲自审。”
帐帘再次被掀开,李副将押着那纵火犯进来。那人被按跪在地上,嘴里布团已被取出,却依旧瑟瑟发抖。
影恋琛盯着他,目光如鹰隼:
“说,谁派你来的?”
帐内烛火跳跃,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。
而鸳祁芷站在一旁,看着这样的影恋琛,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。
是敬佩?是畏惧?
还是……别的什么?
她不知道。
她只知道自己怀里那面完整的山河镜,烫得惊人。
像在提醒她:回家的路,还很长。
而眼前这个人,这条路上最大的变数,此刻正坐在那里,审问着纵火犯,侧脸在烛光中冷硬如铁。
却也……莫名地,让她移不开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