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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、营火渐暖 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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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境的清晨来得迟,寅时末刻,天边才透出一线灰白。
鸳祁芷起身时,营中已响起操练的号角。她洗漱穿戴整齐,走出营帐。寒气扑面,呵气成霜,她紧了紧狐裘,望向校场方向——
影恋琛一身轻甲,站在高台上,正检阅晨练的将士。她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穿透寒风传入每个人耳中。台下数百儿郎挥汗如雨,刀枪并举,吼声震天,雪沫在寒光中飞溅。
那是她的世界,一个鸳祁芷完全陌生、却又不得不涉足的世界。
她没有去打扰,转身朝营地西侧走去。那里搭了几顶大帐,是伤兵营。这几日行军中受伤的、旧疾复发的将士,都安置在此。
帐内弥漫着草药与血腥混合的气息。十余名伤兵躺在简易床铺上,有的包扎着手臂,有的腿上夹着木板,见鸳祁芷进来,都挣扎着要起身行礼。
“都躺着,莫动。”鸳祁芷声音轻柔,走到最近一个年轻士兵床边。那士兵不过十七八岁,左臂被流矢擦伤,伤口化脓,正发着烧。
她接过军医递来的药箱,熟练地清洗伤口、上药、包扎。动作轻柔细致,与军医粗放的手法截然不同。年轻士兵疼得龇牙咧嘴,却强忍着没吭声。
“疼就喊出来,不丢人。”鸳祁芷低声道,手上动作更快了些。
“不……不疼。”年轻士兵咬着牙,“夫人千金之躯,怎能……怎能做这种脏活……”
“脏什么?”鸳祁芷包扎完,替他掖好被角,“你们为保家卫国受伤,我不过尽些微薄之力,算什么脏活?”
她说这话时,语气平淡,却让帐内众人都静了静。
那年轻士兵眼圈微红,别过头去。
鸳祁芷起身,走向下一个伤兵。这一个伤在胸口,是被刀锋划开的,伤口深可见骨。军医已处理过,但绷带渗血,需要更换。
她俯身,小心解开旧绷带。伤口狰狞,皮肉外翻,她面不改色,重新清洗上药。动作间,她状似无意地问:“这位大哥是哪里人?”
“幽州……幽州人。”伤兵喘息着答。
“幽州离这儿不远。家里可还有亲人?”
“有……有个老娘,还有个妹妹。”伤兵说着,声音低了下去,“三年没回去了……”
鸳祁芷手上动作顿了顿,又继续包扎:“等伤好了,便能回去了。”
“回不去了。”伤兵苦笑,“匈奴不退,咱们就得一直守着。俺答应过侯爷,北境一日不宁,俺一日不卸甲。”
帐内其他伤兵也沉默下来。
鸳祁芷不再问,只默默包扎好伤口,又检查了其他几人的伤势。临出帐前,她吩咐军医:“重伤的这几人,每日换药两次。若缺什么药材,去我那儿拿,我从京城带了些来。”
军医连忙躬身:“谢夫人!”
走出伤兵营,天色已大亮。炊烟从各处升起,伙头军开始分发早膳。鸳祁芷看见几个小兵端着热气腾腾的粥碗蹲在营房外,一边喝一边说笑,冻得通红的脸在热气中显得格外生动。
她走过去。
那几个小兵看见她,慌忙要起身。
“坐着吧。”鸳祁芷在他们旁边的木墩上坐下,“粥可还热?”
“热!热着呢!”一个脸上有雀斑的小兵忙不迭道,“夫人您……您用过了吗?”
“用过了。”鸳祁芷微笑,目光落在他们冻裂的手上,“手都冻成这样了,怎么不擦些冻疮膏?”
“擦……擦过,不管用。”另一个小兵不好意思地挠头,“咱们粗人,皮糙肉厚,不得事。”
鸳祁芷没说话,起身回了自己营帐。不多时,她拿着几盒膏药出来,递给那几个小兵:“这是我北溟的方子,治冻疮效果好些。每日睡前涂抹,别沾水。”
小兵们愣住了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谁也不敢接。
“拿着吧。”鸳祁芷将膏药塞进他们手里,“手冻坏了,怎么握刀握枪?”
几个小兵眼圈都红了,捧着膏药,齐刷刷跪下:“谢夫人!”
“快起来。”鸳祁芷扶起他们,“都是军中兄弟,不必如此。”
她转身要走,那个雀斑小兵忽然鼓起勇气叫住她:“夫人!”
“嗯?”
“夫人……您识字吗?”小兵憋红了脸,“俺……俺想给家里写信,可俺不识字……”
其他几个小兵也纷纷附和:“俺也是!”“俺娘上次捎信来,俺都看不懂……”
鸳祁芷看着他们年轻而期盼的脸,心中一动。
“午后未时,若你们轮休,可来我帐中。”她轻声道,“我教你们识字。”
小兵们眼睛亮了:“真……真的?”
“真的。”
她说完,转身离去。身后传来压抑的欢呼声。
午膳过后,鸳祁芷的营帐外果然聚了七八个小兵。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纪,有的脸上还带着稚气,有的手上已布满老茧。他们局促地站在帐外,不敢进去。
鸳祁芷让映雪搬来几个木墩,又在帐前空地升起一堆篝火。小兵们围着火堆坐下,她从书案上取来纸笔——那是她随身带的,本是想记录线索,如今却派上了用场。
“先从自己的名字学起吧。”她将纸铺在膝上,用炭笔写下第一个字,“你叫什么?”
“俺……俺叫王二狗!”雀斑小兵大声道。
鸳祁芷笑了笑,在纸上写下“王二狗”三个字,一笔一划,工整清晰。
“这是‘王’,君王的王。这是‘二’,一二三的二。这是‘狗’,忠犬的狗。”
小兵们伸长了脖子看,眼睛瞪得圆圆的,像在观摩什么绝世珍宝。
一个下午,鸳祁芷教了他们十几个字。都是最常用的:父母、兄弟、家乡、平安。她教得耐心,小兵们学得认真。篝火噼啪作响,映着一张张专注的脸。
不远处,影恋琛站在主营帐外,静静看着这一幕。
李副将站在她身侧,也探头看去,啧啧道:“侯爷,您这夫人……真不一般。居然教那群愣小子识字!”
影恋琛没说话,目光落在鸳祁芷身上。
她坐在篝火旁,一身素衣,发髻简单,脸上没什么妆饰,却有一种沉静的美。火光在她脸上跳跃,将她侧脸的轮廓勾勒得柔和而清晰。她低头写字时,睫毛垂下一片阴影,专注而温柔。
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。
在他认知里,公主就该是娇生惯养、十指不沾阳春水的。可这个北溟公主,会处理伤口,会教人识字,会关心将士冻伤的手。
还会……在温泉池里泼他一脸水。
影恋琛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。
“侯爷,您笑什么?”李副将眼尖,好奇地问。
影恋琛立刻敛了表情,淡淡道:“没什么。去查查昨日那几个匈奴死士的底细,看他们跟谁联络过。”
“是!”李副将领命而去。
影恋琛又看了片刻,才转身回帐。经过鸳祁芷营帐时,听见里面传来稚嫩的、磕磕绊绊的读书声:
“父——母——在——不——远——游——”
“错了,是‘父母在,不远游’。”鸳祁芷温柔纠正的声音,“意思是父母还健在的时候,子女不要远行,以免他们担心。”
“那俺……俺这不是远行了吗?”有小兵小声说。
帐内静了静。
然后听见鸳祁芷轻声道:“你们这不是远行,是戍边。是为了让更多的父母,能安心在家中等子女归来。”
帐外,影恋琛脚步顿了顿。
她掀帘走进主营帐,在案前坐下。案上堆着军报、地图、文书,千头万绪。可她拿起一份军报,看了半晌,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。
脑海里,是鸳祁芷说“是为了让更多的父母能安心在家中等子女归来”时,那温柔而坚定的语气。
还有她教小兵识字时,那专注的侧脸。
还有她包扎伤口时,那冰凉的手指。
还有……温泉池里,她出水时那一身水光。
影恋琛闭了闭眼,将那些画面压下。可心里某个角落,却有什么东西,在悄然松动。
之后几日,鸳祁芷的生活规律起来。
上午去伤兵营帮忙,下午教小兵识字,晚上则在帐中缝补冬衣——她从京城带来的布料棉花,加上军中库存,足够为每个将士添一件厚实些的内衬。
她做这些时,从不张扬,也不邀功。只是默默地做,像春雨润物,无声无息。
可军营就这么大,一点风吹草动,都能传遍。
很快,将士们都知道,侯爷那位北溟来的夫人,不仅人美,心更善。她会为伤兵换药,会教他们识字,还会亲手为他们缝冬衣。
渐渐地,她所到之处,将士们都会恭敬行礼,眼神里不再只是好奇打量,多了真切的感激与尊重。
甚至连最粗豪的兵油子,在她面前都会收敛几分,说话都轻声细语起来。
这日午后,鸳祁芷正在帐前教几个小兵写字,李副将带着几个亲兵经过。看见她,李副将咧嘴一笑,远远就喊:“嫂子!”
鸳祁芷手一抖,炭笔在纸上划出一道歪斜的痕。
“李将军慎言。”她抬起头,面色平静,“妾身担不起这称呼。”
“担得起!怎么担不起!”李副将大步走过来,他身后那几个亲兵也笑嘻嘻地凑过来,“您是侯爷明媒正娶的夫人,咱们叫一声嫂子,那是应当应分的!”
“就是就是!”一个黑脸亲兵接话,“嫂子这几日做的事,咱们都看在眼里。以前还以为北溟公主都是娇滴滴的,没想到嫂子这么……这么……”
他“这么”了半天,憋出一句:“这么够意思!”
几个小兵也拼命点头。
鸳祁芷看着他们真诚的脸,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。她做这些,本是为了收集情报、获取信任、为接近黑山做准备。可不知不觉间,这些将士的真心,却像暖流,一点点渗进她冰封的心。
“都别贫了。”她最终只能无奈道,“该操练的去操练,该站岗的去站岗。”
“是!听嫂子的!”李副将嘿嘿一笑,带着亲兵们走了。走出几步,还回头冲她挤挤眼。
鸳祁芷摇摇头,重新低下头教字。可唇角,却不自知地弯起一丝极淡的弧度。
不远处,影恋琛站在校场边,将这一切尽收眼底。
她看见李副将喊“嫂子”,看见鸳祁芷那一闪而过的无措,也看见她唇角那抹极淡的笑。
心里,有什么东西,轻轻动了一下。
“侯爷,”身边参军低声道,“夫人她……确实与寻常贵女不同。”
“嗯。”影恋琛淡淡应了一声。
“将士们都很敬重她。”参军继续说,“这几日士气都高了不少。都说侯爷福气好,娶了这么位贤内助。”
影恋琛没说话,只看着鸳祁芷的方向。
她正俯身指导一个小兵握笔,侧脸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,显得柔和而沉静。风吹起她鬓边碎发,她随手拢到耳后,动作自然,没有半分矫饰。
确实……不同。
不是他认知中那种高高在上、不食人间烟火的公主。
她会亲手做脏活累活,会关心最底层的士兵,会为了几个小兵冻伤的手特意拿来药膏。
也会在温泉池里,气急了泼他水。
影恋琛忽然想起那日温泉中,她出水时那一身水光,和后来气红了脸的样子。
还有她腰肢的柔软,肌肤的温热。
还有那句“身材不错”脱口而出后,她瞪圆的眼睛。
心里那点松动,又扩大了几分。
或许……他该重新认识这个“妻子”。
不是作为政治联姻的符号,不是作为需要应付的麻烦,而是作为一个……活生生的人。
一个与他认知截然不同,却莫名让他移不开眼的人。
傍晚,鸳祁芷正在帐中缝最后一件冬衣,帐帘忽然被掀开。
影恋琛走了进来。
她已卸了甲,换了一身墨色常服,手里提着一个食盒。看见鸳祁芷膝上堆着的布料针线,她脚步顿了顿。
“侯爷?”鸳祁芷放下针线,起身。
“坐。”影恋琛将食盒放在案上,“伙房炖了羊肉,给你带一份。”
鸳祁芷微怔。这几日,她们虽然同在一个军营,却几乎没打过照面。影恋琛忙于军务,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做,两人像是两条平行线。
如今她突然来送饭……
“谢侯爷。”她低声道,打开食盒。里面是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,几块饼,还有一小碟腌菜。简单,却香气扑鼻。
影恋琛在她对面坐下,目光扫过案上缝好的冬衣:“这些都是你做的?”
“嗯。”鸳祁芷盛了一碗汤,推到她面前,“侯爷也还没用饭吧?”
影恋琛没推辞,接过碗。两人对坐,默默吃饭。帐内只有碗筷轻碰声,和炭火噼啪声。
气氛有些微妙,却不尴尬。
良久,影恋琛忽然开口:“你教他们识字,他们很高兴。”
鸳祁芷抬眼看她:“只是些粗浅的字,能写个家书罢了。”
“那也够了。”影恋琛声音低沉,“很多人从军一辈子,到死都不会写自己的名字。”
鸳祁芷沉默片刻,轻声道:“他们为保家卫国付出这么多,不该连这点念想都没有。”
影恋琛看着她,眼神深邃:“你为何要做这些?”
为何?
鸳祁芷心念电转。她不能说实话——说这是为了获取信任、收集情报、为寻找山河镜铺路。
“妾身既嫁入侯府,便是侯爷的人。”她垂下眼帘,声音轻柔,“侯爷的将士,便是妾身的将士。为他们做些事,是应当的。”
这话她说得熟练,几乎成了套话。
可影恋琛却听出了不同——不再是那种刻板的、敷衍的“应当”,而是……多了几分真意。
“是吗。”她淡淡应了一声,不再追问。
吃完饭,影恋琛起身要走。走到帐门边,她忽然停住,回头:
“明日我要去黑山巡视防务,你可要同去?”
鸳祁芷心脏猛地一跳。
黑山!
她握紧手中的汤匙,面上却竭力保持平静:“妾身……可以去吗?”
“你想去便去。”影恋琛道,“只是山路难行,天寒地冻,怕你受不住。”
“妾身受得住。”鸳祁芷立刻道,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。
影恋琛看了她一眼,眼神里闪过一丝探究,最终点头:“那便早些歇息,卯时出发。”
“是。”
帐帘落下,影恋琛的脚步声渐远。
鸳祁芷坐在案前,手心微微出汗。
黑山。陨石坠落之地。山河镜最初出现的地方。
她终于……能去了。
左手腕胎记隐隐发热,袖中的半面镜子也在发烫。
像在呼应,像在期待。
她走到窗边,望向黑山的方向。夜色中,那座山的轮廓隐在黑暗中,像一头沉睡的巨兽。
明日。
明日她就要踏上那座山,去寻找回家的线索。
也要……和影恋琛一起。
想起影恋琛刚才那句“你可要同去”,想起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探究,鸳祁芷心头微紧。
影恋琛开始对她感兴趣了。
这是好事——获取她的信任,才能更方便行事。
可不知为何,心里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……慌乱。
像是有什么东西,正在脱离掌控。
她摇摇头,将那些纷乱的念头压下。
无论如何,明日是个机会。
一个接近真相的机会。
一个……或许能让她离回家更近一步的机会。
帐外,北风呼啸。
营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,像无数双眼睛,注视着这座军营,注视着这两个命运交错的人。
而黑山,在远方沉默。
等待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