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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、祁雪 ...

  •   腊月廿三,大雪封城第七日。
      天未亮,严管家便来敲院门。映雪开门时,他一身寒气站在廊下,肩头还沾着未化的雪粒:“夫人,今日圣上率皇族与百官往大相国寺祈福,祈求瑞雪兆丰年。侯爷已从军营赶回,辰时初刻在府门前汇合,一同前往。”
      鸳祁芷正在梳妆,闻言手中玉簪顿了顿。铜镜里映出她微蹙的眉。
      祈福。
      她素来不信这些。在现代世界,她是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,觉得所谓神明不过是心理寄托,所谓仪式不过是集体表演。穿越后,虽见过些难以解释的现象——比如手腕上的胎记,比如那个诡异的梦——但骨子里那份怀疑,从未真正消散。
      可她知道,今日这场祈福,躲不过。
      大晟重礼,尤重天象。连续七日的雪在钦天监口中已成“祥瑞”,皇帝自然要率众感谢上天恩赐,同时祈求来年风调雨顺。这是政治仪式,也是权力展示。冠军侯府作为勋贵之首,她和影恋琛必须到场,且必须表现得虔诚、恭顺、夫妻和睦。
      “知道了。”她放下玉簪,选了一支素银步摇,“备车吧。”
      辰时初,雪暂歇,天色依旧阴沉。鸳祁芷裹着厚厚的大氅走出府门时,影恋琛已经等在车旁。
      她今日未着戎装,换了一身深紫色官服,外罩玄色狐裘,长发束在玉冠中,整个人挺拔如松。只是脸上没什么表情,眼神落在远处虚空,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玉像。
      听见脚步声,她转回头。
      四目相对的一瞬,鸳祁芷感觉到左手腕胎记轻轻一热——很短暂,像错觉。
      影恋琛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,随即移开,声音平淡:“上车吧。”
      没有寒暄,没有问候,连对视都吝啬。
      鸳祁芷垂下眼帘,由映雪扶着上了马车。车厢宽敞,铺着厚实的毛毯,角落还置了炭盆,暖意融融。影恋琛随后上来,坐在她对面,闭目养神。
      马车缓缓驶动,碾过积雪的街道,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。
      车厢内寂静无声。只有炭火偶尔噼啪,和车外隐约传来的马蹄、人声。鸳祁芷侧头看向窗外——天渊城银装素裹,街边屋檐垂下冰凌,行人稀少,偶尔有孩童在雪地里嬉闹,溅起一片雪沫。
      这样的大雪,在北溟是常事。可在大晟腹地,确是罕见。
      “山河镜……”她心中默念。永昌七年的陨石坠于黑山,而黑山就在北境。若那镜子真随陨石而来,后来流入皇室宝库,那它最初出现的地方,会不会还留有其他线索?
      她需要去北境。需要亲眼看看黑山。
      可如何能去?一个深宅妇人,有什么理由跑去千里之外的边境?
      正思忖间,马车忽然一顿。
      外面传来喧哗声,车夫勒马,有侍卫上前交涉。鸳祁芷掀开车帘一角,见前方街口拥堵,几辆华贵的马车挤在一处,似是哪家贵眷的车轴断了,拦了半条路。
      “绕道吧。”影恋琛睁开眼,淡淡道。
      车夫应声,调转马头,驶入旁边一条小巷。巷子窄,雪积得厚,马车行得慢。两旁是高墙,墙头积雪堆成一线,偶有枝桠探出,挂着晶莹的冰挂。
      又走了一段,前方豁然开朗——竟是到了另一条主街,而街对面,赫然便是大相国寺的侧门。
      “停下。”影恋琛忽然道。
      马车停住。她掀帘下车,站在雪地里,抬头望着寺庙巍峨的殿宇。飞檐斗拱在雪中静默,钟楼上的铜钟覆着白雪,像戴了顶素冠。
      鸳祁芷跟着下车,站到她身侧。两人之间隔着一尺距离,不远不近,恰是“夫妻”该有的分寸。
      “你信佛吗?”影恋琛忽然问,声音很轻,像自言自语。
      鸳祁芷怔了怔,转头看她。影恋琛依旧望着寺庙,侧脸线条冷硬,睫毛上沾了细小的雪粒,很快融化。
      “侯爷信吗?”她反问。
      影恋琛沉默片刻,扯了扯嘴角:“我信手里的刀,信□□的马,信跟我出生入死的兄弟。至于神佛……”她顿了顿,“若真有神明,为何不见他们庇佑该庇佑之人?”
      这话说得平静,却字字锋利。
      鸳祁芷想起那个梦,想起白衣人,想起那些听不懂的诗句。若真有神明,她为何会被抛到这个陌生的时代?为何要给她回家的希望,又设下重重难关?
      “妾身……不知。”她最终只能这样说。
      影恋琛转过头看她一眼。那眼神很深,像在审视,又像在寻找什么。半晌,她道:“走吧,该进去了。”
      两人并肩走向侧门。早有知客僧候着,引他们穿过回廊,往正殿去。
      大相国寺是大晟国寺,规模宏大,今日更是人潮涌动。皇族、百官、贵眷,锦衣华服,珠光宝气,在雪景中铺开一幅盛世画卷。空气中弥漫着檀香、脂粉、炭火和积雪混合的复杂气息。
      鸳祁芷垂首跟在影恋琛身后半步,保持着恭顺的姿态。她能感觉到无数目光落在身上——好奇的,探究的,羡慕的,嘲弄的。一个北溟公主,一个冠军侯,一场政治婚姻,在这些人眼中,不过是一出可供谈资的戏。
      正殿前已设好香案,皇帝还未到,众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寒暄。影恋琛一出现,立刻有人围上来。
      “冠军侯!”
      “侯爷近日可好?”
      “北境军务辛苦……”
      都是朝中官员,或是勋贵子弟。影恋琛神色淡淡,只简短应着,既不热络,也不失礼。鸳祁芷安静立在她身侧,唇角挂着得体的微笑,目光却越过人群,看向大殿深处。
      殿内供奉着三世佛,金身巍峨,慈目低垂。香火缭绕,经幡垂挂,一派庄严。僧侣们身着袈裟,手持法器,正在做最后的准备。
      无神论者站在这里,只觉得荒谬。
      那些跪拜的人,有几个真心信佛?不过是想求富贵,求平安,求子嗣,或是……求心安。把欲望包装成虔诚,把交易伪装成供奉。
      她正想着,忽然感觉到一道目光。
      转头,见不远处站着几位华服妇人,正低声交谈,目光却不时瞟向她。其中一人年约四十,容貌秀丽,气质雍容,鸳祁芷认得——是承景帝的胞妹,长乐长公主。
      长公主也在看她,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,几分玩味。
      鸳祁芷垂下眼帘,微微屈膝行了一礼。长公主唇角勾起一抹笑,轻轻颔首。
      这时,钟鼓齐鸣。
      “圣上驾到——”
      内侍尖细的嗓音穿透喧嚣,所有人齐齐噤声,转身面向殿门方向跪拜。承景帝一身明黄龙袍,在仪仗簇拥下缓步而来。他身后跟着皇后、妃嫔、皇子公主,浩浩荡荡。
      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——”
      山呼声震得殿瓦上的积雪簌簌落下。
      承景帝走到香案前,接过住持递来的香,高举过顶,朗声道:“上天垂怜,降瑞雪以兆丰年。朕率百官万民,敬谢天恩,祈愿来年风调雨顺,国泰民安——”
      话音落,钟声再起。僧侣开始诵经,梵音如潮,在殿宇间回荡。
      鸳祁芷跟着众人跪拜,起身,再跪拜。动作机械,心思却早已飘远。
      她在想北境,想黑山,想山河镜。也在想影恋琛刚才那句话——“若真有神明,为何不见他们庇佑该庇佑之人”。
      什么样的“该庇佑之人”?是战场上死去的将士?还是……她早逝的母亲?
      正殿中,皇帝已开始逐一上香。百官按品级依次上前,轮到冠军侯府时,影恋琛带着鸳祁芷走到香案前。
      三炷香递到手中。鸳祁芷学着影恋琛的样子,双手持香,举至眉间,躬身三拜。香烟袅袅,熏得眼睛发涩。她闭上眼,心里默念的不是祈愿,而是一个名字——
      山河镜。
      若真有神明,若真能听见,请指引我回家的路。
      睁开眼时,她看见影恋琛正将香插入香炉。侧脸在香烟中有些模糊,但那挺直的鼻梁,紧抿的唇线,却清晰得像刻在心上。
      插完香,两人退到一旁。仪式还在继续,但最郑重的部分已过,气氛稍显轻松。承景帝走到影恋琛面前,笑道:“恋琛,近日北境可还安稳?”
      “回陛下,匈奴小股骑兵时有骚扰,但不成气候。”影恋琛躬身答。
      “那就好。”承景帝点头,又看向鸳祁芷,“宁安可还习惯大晟的生活?若有什么短缺,尽管跟内务府说。”
      “谢陛下关怀,一切都好。”鸳祁芷柔声答。
      承景帝满意地笑笑,忽然话锋一转:“对了,开春后朕打算北巡,一来视察边防,二来也去黑山看看——听说那里有处温泉,冬日沐浴最是惬意。恋琛,你熟悉北境,届时便由你随行护卫吧。”
      黑山!
      鸳祁芷心跳骤快。她强压住激动,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。
      影恋琛道:“臣遵旨。”
      “宁安也一起去吧。”承景帝又道,语气温和,却不容拒绝,“你远嫁而来,还未见过大晟北境风光。正好,也让北溟看看,我大晟是如何厚待他们的公主。”
      这话里的深意,谁都听得懂。
      鸳祁芷屈膝:“妾身谢陛下恩典。”
      心里却飞快盘算起来。皇帝北巡,她随行,这是接近黑山、实地探查山河镜线索的绝佳机会。而且有皇帝在场,影恋琛就算再厌恶她,也不得不好生照看。
      只是……要如何说服影恋琛,让她能自由行动,甚至带她去陨石坠落的具体地点?
      仪式结束后,众人移至偏殿用素斋。长条桌案排开,每人一席,菜肴清淡精致。鸳祁芷坐在影恋琛身侧,默默吃着,耳朵却竖着听周围的谈话。
      多是些无关痛痒的寒暄,偶有涉及朝政军务,也语焉不详。直到宴至中途,邻席一位武将模样的中年男子忽然压低声音道:“侯爷,北境冬衣的缺额,兵部那边还是拖拖拉拉。再这么下去,将士们真要冻出事了。”
      影恋琛手中筷子顿了顿,声音平静:“我已上疏三次。”
      “上疏有什么用?”另一人接话,“那帮文官,整日只会扯皮!侯爷,要我说,您就该亲自去兵部催,催到他们……”
      “慎言。”影恋琛打断他,“今日是祈福吉日,莫谈这些。”
      那人悻悻住口。但话已入耳,鸳祁芷心中一动。
      北境缺冬衣。将士可能冻伤。
      这是个机会。
      素斋结束后,众人陆续散去。皇帝起驾回宫,百官恭送后也各自归家。影恋琛和鸳祁芷走出寺门时,雪又下了起来。
      细密的雪粒在风中斜飞,打在脸上冰凉。马车已候在门前,车夫正忙着清扫车顶的积雪。
      “侯爷。”鸳祁芷忽然开口。
      影恋琛正要上车,闻言回头:“何事?”
      她站在雪地里,大氅的兜帽遮住半张脸,只露出一双眼睛,清澈,却深不见底。
      “妾身听闻北境缺冬衣。”她声音很轻,却字字清晰,“妾身在北溟时,曾学过些纺织缝补的手艺。若侯爷不嫌,妾身愿随军北上,为将士们尽些绵薄之力。”
      这话说得谦卑,姿态也放得极低。
      影恋琛盯着她,眼神锐利得像要剥开她的皮囊,看清内里的算计。
      半晌,她忽然笑了。
      那笑容很浅,很冷,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:“你要去北境?”
      “是。”鸳祁芷垂眸,“妾身既嫁入侯府,便是侯爷的人。侯爷的将士,便是妾身的将士。为他们做些事,是应当的。”
      话说得冠冕堂皇。
      影恋琛走近一步,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尺。她能看见鸳祁芷睫毛上沾的雪粒,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、清冷的香气。
      “北境苦寒,路途艰险。”影恋琛缓缓道,“你一个深闺妇人,受得住?”
      “受得住。”鸳祁芷抬起眼,直视她,“只要能为侯爷分忧,再苦再险,妾身也愿往。”
      四目相对。
      雪落在她们肩头,发梢,睫毛。时间仿佛凝固。
      影恋琛看着她,看着那双眼睛里的平静与坚决,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强烈的、想要撕碎这伪装的冲动。
      她知道鸳祁芷在算计什么。这个北溟公主,绝不是什么温顺贤良的女子。她主动提出去北境,必定有所图谋。
      可是……那又如何?
      影恋琛忽然想到——若鸳祁芷去了北境,在那苦寒之地,在随时可能遭遇匈奴骚扰的边境,一个弱女子,“不小心”受点伤,不是很正常的事吗?
      受了伤,自然要送回京城,甚至送回北溟“休养”。
      那样一来,她就能清净数月,甚至更久。
      这个念头像毒藤,瞬间缠满心间。
      “好。”她听见自己说,声音平静得可怕,“既然你有这份心,本侯便允了。开春后陛下北巡,你随行。到了北境,自会让你做些事。”
      鸳祁芷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、几乎看不见的光。她屈膝:“谢侯爷。”
      影恋琛不再看她,转身上车。车厢里,炭火已弱,寒意弥漫。她靠在车壁上,闭上眼,脑海里却浮现出鸳祁芷站在雪中的样子。
      那样单薄,那样柔弱,却说着“再苦再险也愿往”。
      可笑。
      可悲。
      也可……疑。
      马车驶动,碾过积雪。车厢外,雪越下越大,天地间白茫茫一片,像要将所有的算计、伪装、欲望,都掩埋在这片纯净之下。
      而车内,两个人各怀心思,沉默不语。
      鸳祁芷望着窗外飞雪,左手腕的胎记隐隐发热。那热度不烫,却持续不断,像某种遥远的呼应,又像某种无声的警告。
      她知道影恋琛在算计什么——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冷光,她看得分明。
      可那又如何?
      她也在算计。
      算计着借这次北巡,接近黑山,寻找山河镜的线索。算计着利用影恋琛的轻视,达成自己的目的。
      这是一场博弈。而她,必须赢。
      马车驶回侯府时,天色已暗。严管家撑着伞候在门口,见两人下车,连忙上前。
      “侯爷,夫人,晚膳已备好。”
      影恋琛径直往书房走:“送到书房来。”
      “是。”严管家应着,又看向鸳祁芷,“夫人呢?”
      “送到我院子里吧。”鸳祁芷说着,也往自己院子走。
      两人一个向东,一个向西,背影在雪中渐行渐远,像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线。
      可命运的线,早已在某个她们不知道的时刻,悄然缠绕。
      夜深,雪停。
      书房里,影恋琛站在窗前,手里拿着一份北境舆图。烛火跳跃,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。
      黑山。陨石。温泉。
      还有那个主动要去北境的北溟公主。
      她手指划过舆图上黑山的位置,眼神深沉。
      “鸳祁芷……”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,像在咀嚼某种陌生而危险的果实,“你究竟,想要什么?”
      窗外,月光破云而出,照在雪地上,一片惨白。
      而远处院子里,鸳祁芷也未睡。
      她坐在灯下,手里拿着一本从藏书阁借来的《北境风土志》,正仔细看着关于黑山的那一章。
      “永昌七年,星陨如雨,坠于黑山南麓。山石崩裂,有异光三日不散。后当地猎户于陨坑得镜状奇石,触之温润,映影如真……”
      她轻声念着,指尖抚过那些字句。
      快了。
      就快了。
      左手腕胎记持续发热,像在催促,又像在应和。
      她放下书,走到窗边,望向书房的方向。
      影恋琛,你等着吧。
      等我找到回家的路。
      等我……离开这个,你我都不愿停留的囚笼。
      月光下,雪地无声。
      两个心怀鬼胎的人,在同一个屋檐下,做着各自的梦,谋划着各自的局。
      而北境的风,已开始呼啸。
      带着雪,带着沙,带着即将到来的、谁也逃不开的纠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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