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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、镜染血色 ...

  •   正月十七,启程北巡。
      天未亮,冠军侯府门前已车马肃列。三十名亲卫骑兵全副武装,静立雪中,呼出的白气在寒夜里凝成雾。五辆马车装运行李辎重,最前一辆是侯爷与夫人的车驾,青帷皂盖,四角悬着铜铃。
      鸳祁芷裹着狐裘走出府门时,影恋琛已站在车旁与严管家交代事宜。她今日着一身玄色轻甲,外罩墨色大氅,腰间佩剑,整个人融在将明未明的天色里,像一柄随时要出鞘的刀。
      “都安置妥当了?”影恋琛的声音低沉平静。
      “回侯爷,按您的吩咐,箱笼都装了防潮的石灰,药材单独装箱,干粮备足十日。”严管家躬身答,“北境天寒,老奴又添了两床厚褥,已放在车中。”
      影恋琛点头,转头看见鸳祁芷,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:“上车吧。”
      依旧是没有多余的话。
      鸳祁芷由映雪扶着登上马车。车厢宽敞,果然铺了厚厚的褥子,角落炭盆烧得正旺,暖意扑面。她脱下狐裘,在靠窗的位置坐下。少顷,影恋琛也上来,坐在她对面,闭目养神。
      车夫扬鞭,马匹嘶鸣,车队缓缓驶动。
      铜铃叮当,碾过天渊城尚在沉睡的街道,一路向北。
      这是鸳祁芷穿越以来,第一次离开都城。她掀开车帘一角,看着窗外景物后退——高耸的城墙,寂静的坊市,覆雪的屋脊,都在晨光中渐渐模糊、远去。
      左手腕的胎记,隐隐发热。
      她放下车帘,拢了拢衣袖。对面,影恋琛依旧闭着眼,呼吸平稳,仿佛真的睡着了。可鸳祁芷知道她没有——那挺直的脊背,那放在膝上、随时能按剑的手,都表明她醒着,且警惕着。
      车厢内只有炭火噼啪声,和车轮碾过积雪的咯吱声。
      沉默蔓延,像无形的墙。
      鸳祁芷也不说话,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。这双手,在现代握过粉笔,批过作业,也签过不该签的协议;在这里,绣过帕子,翻过古书,不久后可能还要缝补冬衣。
      如今,它们要去触碰传说中的上古神器了。
      山河镜。
      那日在寺庙偷听到的对话,这些天反复在她脑中回响。永昌七年,陨石坠黑山,镜状奇石,映影如真……如果一切为真,如果她能找到,那么回家的路,就近了一大步。
      只是,要如何从皇室宝库中取走那面镜子?
      又或者……镜子的碎片,不止一片?
      她正想着,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。影恋琛睁开眼,掀开车帘:“怎么回事?”
      “回侯爷,前头雪深,车轮陷了一下。”车外亲卫答道。
      影恋琛看了看天色:“加快速度,午时前要赶到落雁驿。”
      “是!”
      车队提速。车厢颠簸得更厉害了,鸳祁芷不得不抓紧窗框稳住身形。影恋琛却坐得稳如磐石,只眉头微蹙,目光落在窗外飞掠而过的雪原。
      她在担心什么?鸳祁芷想。是担心北境的军务,还是担心这次北巡的安全?
      或者,是担心她这个“累赘”?
      正午时分,车队抵达落雁驿。
      这是出京后第一个大驿站,建在官道旁,背靠山丘,前临冻河。因是北巡队伍的前哨,驿丞早率人候在门口,见冠军侯车驾到,连忙迎上。
      “下官恭迎侯爷、夫人!”
      影恋琛下马,扫了一眼驿站内外。驿卒列队整齐,马厩里草料充足,炊烟从后厨升起——准备还算周到。
      “饭菜备好了?”她问。
      “备好了!热汤热菜,侯爷里边请!”
      驿馆大厅里摆了长桌,亲卫们轮流用饭。影恋琛和鸳祁芷在里间雅座,四菜一汤,简单却热乎。鸳祁芷默默吃着,听外间传来士兵们粗豪的说笑声。
      “……这雪再下,北境就更难走了。”
      “难走也得走,冬衣送不到,兄弟们真要冻死。”
      “听说匈奴那边也不好过,草场都被雪埋了,怕是要拼命南下抢粮……”
      “来了正好!老子正愁没仗打!”
      影恋琛放下筷子,走到门边。外间霎时安静。
      “午后赶路,不许饮酒。”她声音不高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      “是!”众将士齐声应道。
      鸳祁芷看着她的背影。玄甲,墨氅,挺拔如松。在军中,她是绝对的权威,是让人信服的统帅。可回到京城,回到那座侯府,她就变成了被迫娶亲、被迫演戏的棋子。
      多么讽刺。
      影恋琛转身回来,正对上鸳祁芷的目光。那双清澈的眼睛里,没有寻常女子的畏惧或倾慕,只有一种平静的、近乎审视的观察。
      她心头莫名一躁,冷声道:“看什么?”
      “妾身只是觉得,”鸳祁芷垂下眼帘,“侯爷在军中,似乎更自在些。”
      影恋琛怔了怔,随即扯了扯嘴角:“是吗?”
      她不再说话,重新坐下用饭。只是握着筷子的手,指节微微发白。
      午后,车队继续北上。
      越往北,雪越深,路越难行。官道上虽有驿卒清扫,但新雪不停,车轮不时打滑。亲卫们不得不轮流下马推车,行进速度慢了许多。
      影恋琛不再坐车,改骑马走在队伍最前。她披着大氅,身形在马背上稳如山岳,不时回头查看队伍情况,下达指令。
      鸳祁芷独自坐在车里,掀开车帘,看着前方那个挺拔的背影。风雪中,影恋琛的肩头很快积了一层雪,她却浑然不觉,只专注地辨认着被雪覆盖的道路。
      “夫人,喝口热水吧。”映雪递上水囊。
      鸳祁芷接过,抿了一口。水温正好,带着一丝姜的辛辣。她望向窗外荒凉的雪原,远处山峦起伏,皆是一片苍茫的白。
      这样的景象,在北溟也常见。可那时她是公主,坐在暖轿里,不必担忧路途艰险。如今她是侯夫人,却要奔赴边境,去做一件连她自己都觉得疯狂的事。
      为了回家。
      她握紧水囊,指尖发白。
      车队又行了一个时辰,进入一片丘陵地带。官道在两山之间蜿蜒,两侧是茂密的枯木林,积雪压弯枝桠,不时有雪块簌簌落下。
      影恋琛忽然抬手,示意车队停下。
      她勒马立在山道拐弯处,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两侧山林。风雪呼啸,枯木在风中摇曳,发出呜咽般的声响。
      “侯爷?”亲卫队长策马上前。
      影恋琛没说话,只缓缓拔出腰间佩剑。剑身出鞘的轻吟,在寂静的山谷中格外清晰。
      几乎同时,林中响起弓弦震鸣!
      “敌袭——!”
      箭矢如雨,从两侧山林中倾泻而下!
      “护住车驾!”影恋琛厉喝,人已从马背上跃起,剑光如练,扫飞数支袭向马车的箭。
      亲卫们瞬间结阵,盾牌竖起,将马车团团护住。箭矢钉在盾上,发出密集的咚咚声。
      鸳祁芷在车内,听见外面喊杀声、兵刃相交声、马匹嘶鸣声混作一团。映雪吓得脸色惨白,死死抓住她的手:“公主……”
      “别怕。”鸳祁芷声音平静,心跳却如擂鼓。她掀开车帘一角,看向外面。
      风雪中,数十名黑衣人从林中冲出,手持刀剑,直扑车队。这些人身手矫健,配合默契,显然不是寻常盗匪。
      影恋琛已冲入敌阵。她的剑法狠辣利落,没有花哨招式,每一剑都直奔要害。玄色大氅在雪中翻飞,像一只狩猎的鹰。
      一个黑衣人从侧面扑向马车,被亲卫拦下。刀剑相交,溅起火星。鸳祁芷看见那黑衣人怀里似乎揣着什么东西,形状方正,在打斗中露出一角——
      是镜子!
      铜镜的边沿,雕着古朴的纹路!
      她的呼吸骤然一滞。
      山河镜?不,不对,那镜子只有一半,边缘是碎裂的痕迹!
      就在她失神的刹那,一支流矢穿透亲卫的防御,直射向马车车窗!
      “夫人小心!”映雪尖叫。
      鸳祁芷来不及躲,只本能地侧身。箭矢擦着她的肩膀飞过,钉在车厢壁上,箭尾嗡嗡震颤。
      而车外,影恋琛听见尖叫,回头看见这一幕,瞳孔骤缩。
      她一剑劈开面前的黑衣人,纵身扑向马车。又一支箭从林中射来,直指她的后心——
      “侯爷!”亲卫惊呼。
      影恋琛仿佛背后长眼,侧身避过要害,箭矢擦着她的左臂划过,带起一蓬血花。
      她闷哼一声,动作却不停,人已落在马车旁,一剑斩断射向车厢的第二支箭。
      “待在车里别动!”她冲鸳祁芷喝道,转身又杀入敌群。
      左臂的伤口渗出血,染红了玄色衣袖。她却浑然不觉,剑势反而更急,更狠。不过一盏茶时间,黑衣人已倒下大半,余下几个见势不妙,转身欲逃。
      “留活口!”影恋琛冷声道。
      亲卫们纵马追去。影恋琛这才按住左臂伤口,血从指缝渗出,滴在雪地上,绽开一朵朵红梅。
      她走到最先倒下的那个黑衣人身旁——正是怀里揣着半面镜子的那个。人已断气,胸口插着亲卫的刀。
      影恋琛蹲下身,从那黑衣人怀里取出那半面镜子。
      铜镜,巴掌大小,边缘不规则,像是从整面镜子上硬生生掰下来的。镜面蒙尘,却依旧能模糊映出人影。背面雕刻着山川纹路,古朴神秘。
      她盯着那纹路看了片刻,眉头紧锁。
      这时,鸳祁芷下了马车,走到她身边。
      “侯爷的伤……”她轻声说。
      影恋琛抬眼,见鸳祁芷脸色苍白,肩头衣裳被箭矢划破,露出里面白色的中衣。她没受伤,但显然受了惊吓。
      “无碍。”影恋琛站起身,将半面镜子随手递给旁边的亲卫,“收好,待会儿查验。”
      亲卫接过,用布包了,放入行囊。
      鸳祁芷的目光追着那镜子,直到它被收好,才转向影恋琛的手臂:“伤口需要处理。”
      影恋琛本想拒绝,可看见鸳祁芷眼中的坚持——那不是关切,更像是一种……不容置疑的冷静——她顿了顿,点头:“去车里。”
      回到马车,亲卫送来金疮药和干净布条。映雪识趣地退到车外守着。
      车厢里炭火依旧暖,血腥味却弥漫开来。
      影恋琛脱下大氅,解开护臂和衣袖。左臂上有一道寸许长的伤口,不深,但皮肉外翻,血还在渗。箭镞擦过时带了倒刺,撕裂了皮肉。
      鸳祁芷接过布条,浸了热水,小心清洗伤口周围的血污。她的动作很轻,很稳,手指冰凉,触在皮肤上,让影恋琛微微一颤。
      两人离得很近。影恋琛能看见鸳祁芷低垂的睫毛,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、清冷的香气,混着血腥味,有种诡异的矛盾。
      “忍着点。”鸳祁芷说着,将金疮药撒在伤口上。
      药粉刺激伤口,影恋琛肌肉绷紧,却没吭声。只额角渗出细密的汗。
      鸳祁芷用布条包扎,手法娴熟,很快便将伤口裹好,打结固定。整个过程,她一言不发,只专注着手上的动作。
      影恋琛看着她。这个北溟公主,刚才面对箭矢时虽惊不乱,现在处理伤口又如此冷静……她真的只是一个深闺妇人吗?
      “你以前处理过伤口?”影恋琛忽然问。
      鸳祁芷动作一顿,随即继续打结:“在北溟时,宫中有教习嬷嬷教过些简单的医术,说女子该会些急救之法,以备不时之需。”
      解释合情合理。
      影恋琛不再追问,只看着自己手臂上包扎整齐的布条。她的手艺确实不错,结打得牢,却不紧绷。
      “多谢。”她低声道。
      鸳祁芷抬眼,对上她的目光。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,此刻没有厌恶,没有冰冷,只有一种复杂的、她读不懂的情绪。
      “侯爷是为护我才受伤的。”她轻声说,“该我谢侯爷。”
      四目相对。
      车厢外,风声呼啸,亲卫们在清理战场,低声交谈。车厢内,炭火噼啪,暖意融融,却弥漫着一种微妙的、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      影恋琛先移开目光,重新穿上外衣:“那些黑衣人,不是寻常盗匪。”
      “嗯。”鸳祁芷收拾着药瓶布条,“他们冲马车来的。”
      “你也看出来了?”影恋琛看她一眼,“箭矢多射向车驾,目标明确。”
      “是为了杀我,还是为了杀侯爷?”
      影恋琛沉默片刻:“或许,两者皆有。”
      北溟公主死在大晟境内,会引起外交风波;冠军侯遇刺,会动摇北境军心。无论哪个结果,都对某些人有利。
      “那半面镜子……”鸳祁芷状似无意地提起,“看起来有些古怪。”
      影恋琛眼神一深:“你看清了?”
      “只是瞥见一眼,觉得不像寻常之物。”鸳祁芷垂眸,“侯爷可认得?”
      “不认得。”影恋琛起身,“但会查清楚。”
      她掀开车帘下车。外面,亲卫队长正候着。
      “侯爷,共二十三名刺客,全部诛杀,留了三个活口,已卸了下巴,防止他们服毒。”队长汇报,“从尸体上搜出些东西,除了那半面镜子,还有这个——”
      他递上一枚铁牌。
      影恋琛接过。铁牌巴掌大小,正面刻着一只鹰,背面是陌生的文字。她翻看片刻,脸色沉了下来。
      “匈奴王庭的死士。”她冷声道,“看来有人不想让这次北巡顺利。”
      “侯爷,接下来怎么办?”
      影恋琛望向北方,风雪依旧。她左臂伤口隐隐作痛,心里却一片清明。
      “继续赶路。”她声音平静,却带着铁血杀气,“传令沿途驿站加强戒备。再有敢来犯者——”
      她顿了顿,一字一句:
      “杀无赦。”
      “是!”
      车队重新整队出发。这一回,亲卫们更加警惕,前后左右都将马车护得严实。
      鸳祁芷坐在车里,看着窗外掠过的雪景,手却悄悄伸进袖中。
      那里,藏着一样东西。
      半面铜镜。
      边缘冰冷,纹路硌手。
      刚才为影恋琛包扎伤口时,趁她分神,鸳祁芷用极快的手法,从那亲卫的行囊中偷换了出来——她提前备好了一面大小相似的普通铜镜,调了包。
      此刻,那真正的半面山河镜,就在她袖中。
      左手腕的胎记,灼烫得几乎要烧起来。那热度透过布料,传递到镜子上,镜子竟也隐隐发温。
      像在呼应。
      鸳祁芷握紧镜子,指尖颤抖。
      她偷到了。
      虽然只有一半,但这是确凿的线索——山河镜真的存在,而且已经碎裂,流落在外。
      那么,另一半在哪里?在皇宫宝库?还是也在某个黑衣人手中?
      而今天这场刺杀,真的只是匈奴王庭的意思吗?还是……另有其人,想借刀杀人,同时夺走这半面镜子?
      太多疑问,太多谜团。
      可鸳祁芷心里,却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兴奋。
      她离真相,又近了一步。
      离回家,又近了一步。
      车队在风雪中继续北行。
      影恋琛骑马走在最前,左臂伤口在颠簸中阵阵作痛。她想起鸳祁芷为她包扎时那冰凉的手指,那专注的侧脸,那平静无波的眼神。
      也想起那半面镜子。
      匈奴死士为何要带着一面破镜子?那镜子有何特殊?
      她回头,看了一眼马车。
      车帘紧闭,看不见里面的人。
      影恋琛转回头,握紧缰绳。
      不管那镜子是什么,不管鸳祁芷藏着什么秘密,她都会查清楚。
      在这之前——
      风雪中,她的眼神冷如寒铁。
      谁也别想动她的人。
      哪怕,只是名义上的人。
      夜色渐浓,车队终于抵达下一处驿站。
      这一夜,注定无人安眠。
      而鸳祁芷袖中的半面镜子,在黑暗里,微微泛着只有她能看见的、幽暗的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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