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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、狐蛇梦 ...

  •   雪下了整整一夜。
      翌日清晨,鸳祁芷醒来时,屋内光线昏暗,窗外一片茫茫的白。雪停了,天地间却仿佛被一层厚厚的棉絮包裹着,寂静无声。
      她坐起身,揉了揉额角。昨夜睡得并不安稳,梦境纷乱,醒来时却记不分明,只隐约觉得心口沉甸甸的,像压着什么。
      映雪端着热水进来时,见她脸色苍白,吓了一跳:“公主可是没睡好?脸色这般差。”
      “做了个梦罢了。”鸳祁芷披衣下床,走到窗边。推开窗,冷冽的空气涌进来,她深深吸了一口,才觉得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些。
      梦。她确实做了个梦。
      梦里似乎有雾,有光,有遥远的吟唱声。可具体是什么,却像隔着一层纱,怎么也看不清。
      “侯爷呢?”她问。
      “天没亮就去军营了。”映雪小心翼翼道,“严管家说,北境有军务急报,侯爷连夜处理,今早又赶回去了。”
      鸳祁芷点点头,没说什么。影恋琛避她如蛇蝎,这在意料之中。只是不知为何,听到她又去了军营,心里竟有一丝极淡的……失落?
      她甩甩头,将这莫名其妙的情绪抛开。
      洗漱用过早膳,她照例去藏书阁。昨日那本手抄册子给了她线索,但还不够。她需要更多关于“山河镜”的信息,需要知道它具体在皇宫宝库的什么位置,需要知道如何接近。
      一整天,她都泡在书堆里。阁中灰尘重,翻了几十本书后,她的指尖已沾满黑灰,连呼吸都带着陈年纸张的气息。但收获寥寥——除了昨日那本册子,再没有找到任何明确提及上古神器的记载。
      黄昏时分,她揉着发酸的眼睛走出藏书阁。夕阳将雪地染成淡金色,几株梅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,斜斜地投在院墙上。
      严管家等在门口,见她出来,躬身道:“夫人,厨房炖了燕窝,可要现在用?”
      “送到我院子里吧。”鸳祁芷说。她确实累了,不仅是身体,更是心。那种在茫茫书海中寻找一根针的焦灼,比体力消耗更磨人。
      回到院子,燕窝已经摆在小几上。她慢慢吃着,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,却抚不平心头的烦躁。
      左手腕的胎记,又开始隐隐发热。
      这几日,这胎记发热的频率越来越高。有时是轻微的暖意,有时却灼烫得像要烧起来。鸳祁芷挽起衣袖,看着那片淡红色的印记。它在暮色中泛着微光,形状像火焰,又像……某种她看不懂的符文。
      她盯着它看了许久,直到映雪进来收拾碗碟,才放下衣袖。
      入夜,她早早躺下。许是白天太累,很快便沉入睡梦之中。
      然后,梦境降临。
      这一次的梦,比昨夜更清晰,也更……诡异。
      她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雾里。雾气浓得化不开,看不见天,看不见地,只有无尽的、流动的白。她赤足站在地上——如果那还能称作地的话——脚下是冰凉湿润的触感,像浸了水的玉石。
      有声音从雾的深处传来。
      是吟唱声。古老,苍凉,音节古怪,她听不懂,却莫名觉得……熟悉。
      她循着声音走去。雾气在身前分开,又在身后合拢。走了不知多久,前方渐渐显出轮廓。
      是一座亭子。
      亭子建在悬崖边,四角飞檐,样式古朴。亭中坐着一个人。
      那人背对着她,身着宽大的白衣,长发披散,看不出男女。白衣人面前摆着一张石案,案上放着茶具,茶烟袅袅升起,融入雾气中。
      而亭子外的空地上,有两只动物。
      一只黑狐。通体漆黑,毛色油亮,唯有额间有一撮银白色的毛,像一弯新月。它体型矫健,蹲坐在那里,一双眼睛是金色的,在雾中幽幽发亮。
      一条蛇。通体雪白,鳞片晶莹,在雾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。它盘成一团,头微微昂起,蛇信吞吐,眼睛是琥珀色的,剔透得像是上好的琉璃。
      一狐一蛇,隔着三尺的距离,静静对峙。
      鸳祁芷停下脚步,屏住呼吸。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,也不知道这梦是什么意思。但她不敢动,不敢出声,仿佛一丁点声响,就会打破这诡异的平衡。
      白衣人开始说话了。
      不,不是说话,是吟诵。声音清越,像玉石相击,念的是一首诗——或者,是一段她听不懂的古老咒文?
      “赤绳早系双足,白刃终成夙契。”白衣人念道,声音在雾气中回荡,“狐走荒丘,蛇潜深涧,本是殊途客,何来共枕栖?”
      鸳祁芷听不懂那些古语,却能感觉到字句间某种沉重的、宿命般的意味。她看见那黑狐动了动耳朵,金眸中闪过一丝冷光;白蛇则微微收缩身体,琥珀色的眼睛眯了起来。
      白衣人继续念:“银汉难渡,星槎可期。三生石上旧精魂,犹带前尘泪。”
      念到这里,白衣人忽然转过头来。
      鸳祁芷看清了他的脸——或者说,看不清。那张脸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,五官模糊,只有一双眼睛,清澈得像能映出人心底最深处的秘密。
      那双眼睛,看向了她。
      鸳祁芷浑身一僵,想要后退,脚下却像生了根,动弹不得。
      白衣人看着她,轻轻叹了口气。那叹息声悠长,带着无尽的悲悯,又像有无尽的嘲弄。
      “来了啊。”白衣人说,“既来了,便看看吧。”
      他转回身,不再看她,只对着那狐与蛇,继续吟诵:“金风玉露一相逢,便胜却人间无数。可叹金风摧玉露,玉露零落成泥淖。”
      话音落下,亭外的黑狐忽然动了。
      它纵身一跃,不是扑向白蛇,而是绕着白蛇转起了圈。步伐优雅,却带着狩猎者的警惕与蓄势待发。白蛇也随之而动,身体舒展,蛇头始终对准黑狐的方向,保持着防御的姿态。
      它们开始追逐,缠绕,对抗。
      黑狐的爪子锋利,每一次挥击都带着破空之声;白蛇的身体柔韧,闪避、缠绕、反击,动作流畅如流水。它们时而分开,时而交缠,黑与白在雾气中交织成一道诡异的图景。
      鸳祁芷看得心惊。这不是嬉戏,也不是单纯的打斗——那是一种更复杂、更激烈的……纠缠。仿佛它们生来就是为了彼此对抗,又仿佛,它们只能以这种方式,确认彼此的存在。
      她不由自主地,朝前走了一步。
      想要看得更清楚。
      想要……靠近那只黑狐。
      就在她迈出那一步的瞬间,左手腕内侧的胎记,猛然灼烫起来。
      不是之前那种隐隐发热,而是剧烈的、几乎要烧穿皮肉的灼痛。鸳祁芷痛得闷哼一声,捂住手腕,低下头——
      胎记在发光。
      淡红色的光芒,从皮肤下透出来,明明灭灭,像呼吸的节奏。那光并不刺眼,却烫得她手指都在颤抖。
      她再抬头时,发现亭中的白衣人正看着她。那张模糊的脸上,似乎露出了一抹极淡的笑意。
      “感觉到了?”白衣人轻声道,“那是你的印记。也是你的……因果。”
      因果?什么因果?
      鸳祁芷想开口问,喉咙却像被扼住,发不出声音。
      白衣人不再理她,只对着那狐与蛇,念出了最后的诗句:“恨海情天终有尽,痴魂怨魄两相萦。他年若得重聚首,莫问前尘莫问名。”
      最后一句落下,黑狐与白蛇的动作骤然停止。
      它们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姿态——黑狐的前爪按在白蛇七寸处,白蛇的身体则紧紧缠住黑狐的腰腹。彼此制衡,彼此桎梏,谁也动弹不得。
      而它们的眼睛,齐齐看向鸳祁芷。
      金眸与琥珀眸,在雾中闪着幽光。
      那目光……鸳祁芷说不清那是什么。是审视?是警告?是召唤?还是……某种她无法理解的、跨越了时空的凝视?
      她心跳如鼓,手腕上的胎记烫得像要烙进骨头里。她想逃,却移不开视线;她想喊,却发不出声音。
      然后,白衣人站起身。
      宽大的白袖一挥,雾气骤然翻涌,遮住了一切。亭子、石案、茶烟、狐与蛇……所有景象都在雾中模糊、消散。
      最后消失的,是白衣人那双清澈的眼睛。
      “记住这个梦。”他的声音从雾的深处传来,越来越远,“记住它们。因为你们……本就是一样的。”
      什么一样?
      和谁一样?
      鸳祁芷想问,可雾已将她彻底吞没。冰凉湿润的触感包裹全身,她感到自己在坠落,坠向无边无际的黑暗……
      “公主?公主!”
      急促的呼唤声将她拉回现实。
      鸳祁芷猛地睁开眼,对上映雪担忧的脸。屋内烛火摇曳,窗外夜色深沉。她浑身冷汗,里衣已湿透,黏在身上,冰凉一片。
      “您做噩梦了?”映雪递上布巾,“一直在说梦话,还捂着手腕……”
      鸳祁芷接过布巾,擦去额上的冷汗。心脏还在狂跳,手腕上的灼痛感已经消退,但那种滚烫的记忆,却还残留在皮肤深处。
      她挽起衣袖。胎记静静躺在那里,淡红色,形状如火焰,没有任何异常。
      可她知道,刚才那一切不是幻觉。
      那个梦,太真实了。白衣人,黑狐,白蛇,那些听不懂却字字千钧的诗句……还有胎记那剧烈的反应。
      “现在什么时辰了?”她问,声音有些沙哑。
      “刚过子时。”映雪道,“公主可要喝点安神茶?”
      “不用。”鸳祁芷摇头,“你下去吧,我想一个人静静。”
      映雪欲言又止,最终还是退了出去。
      屋内重归寂静。鸳祁芷靠在床头,抱紧双膝。梦境的每一个细节,都在脑海里回放。
      白衣人念的那些诗,她虽然听不懂全部,但有些词句,她却隐约觉得熟悉。“金风玉露一相逢”——这不是秦观的《鹊桥仙》吗?可后面那句“可叹金风摧玉露”,却是她从未听过的。
      还有“恨海情天终有尽,痴魂怨魄两相萦”……
      恨海情天。
      这四个字,像针一样,扎进她心里。
      她想起影恋琛。想起她那双冰冷的眼睛,想起她擦去胭脂时说“真恶心”,想起她站在雪夜里的孤绝背影。
      恨海情天。
      是说她吗?还是说……她们?
      而那狐与蛇——黑狐的矫健冷峻,白蛇的柔美危险——那分明是……
      不。
      鸳祁芷用力摇头,将这个荒谬的念头甩开。梦只是梦,不过是因为她白日里想了太多关于影恋琛的事,才会做这样荒诞的梦。
      至于胎记的反应……或许只是巧合。或许是身体不适的征兆。
      她这样告诉自己,可心底深处,却有一个声音在微弱地反驳:
      真的只是巧合吗?
      那白衣人最后说:“记住它们。因为你们……本就是一样的。”
      一样?她和谁一样?和那狐与蛇一样?还是和……
      鸳祁芷不敢再想下去。
      她掀被下床,赤足走到窗边。推开窗,夜风灌入,吹得她打了个寒颤。外头雪后初晴,月光清冷,洒在覆雪的庭院里,一片银白。
      远处,那座独立的小楼——影恋琛的书房——还亮着灯。
      这么晚了,她还没睡?
      是在处理军务?还是在谋划什么?
      又或者……也像她一样,被什么梦境困扰,无法入眠?
      鸳祁芷盯着那点灯火,看了许久。月光照在她脸上,映出一双迷茫又执拗的眼睛。
      这个梦,到底是什么意思?
      那些诗句,到底在暗示什么?
      而胎记的反应,又意味着什么?
      她不知道。但她隐隐感觉到,这个梦,和她要找的“归乡之路”,和她与影恋琛之间那复杂诡异的关系,有着某种她尚未参透的关联。
      左手腕的胎记,又轻轻发热。
      这一次,不再是灼痛,而是一种温润的、持续的暖意,像在安慰,又像在……催促。
      催促她什么?
      催促她继续寻找?催促她靠近影恋琛?催促她……去揭开某个注定要揭开的真相?
      鸳祁芷按住手腕,闭上眼睛。
      不管这梦意味着什么,不管胎记为何异动,她的目标不会变——回家。
      她要找到山河镜,找到时光珏,找到命魂锁,找到回家的路。
      而影恋琛,是这条路上一块必须跨过的石头。
      仅此而已。
      她关上窗,回到床上。躺下,却再无睡意。睁着眼,看着帐顶,直到东方泛白。
      第二天,她眼下乌青更重了。
      严管家来请安时,看了她一眼,欲言又止。
      “有话便说。”鸳祁芷淡淡道。
      “夫人……”严管家迟疑道,“侯爷昨夜……其实回府了。只是在书房处理军务,很晚才歇下。”
      鸳祁芷动作一顿,随即恢复自然:“知道了。”
      “还有……”严管家从袖中取出一本薄册,“这是侯爷让老奴交给夫人的。说夫人若闲来无事,可看看。”
      鸳祁芷接过。是一本《大晟风物志》,记载各地地理、物产、风俗。很寻常的书,随处可买。
      影恋琛给她这个,是什么意思?
      示好?还是……试探?
      她翻开书页,里面没有任何批注,崭新得像从未有人翻过。可当她翻到中间某一页时,手指停住了。
      那一页讲的是北境黑山。提到了永昌七年的陨石,提到了当地关于“镜石”的传说,虽然语焉不详,却与她在藏书阁找到的那本手抄册子,隐隐呼应。
      是巧合吗?
      鸳祁芷合上书,抬眼看向严管家:“替我谢过侯爷。”
      “是。”严管家躬身退下。
      鸳祁芷拿着那本书,走到窗边。阳光照在封面上,“大晟风物志”五个字,在光下微微反光。
      影恋琛知道她在找什么?
      还是说,这只是无心之举?
      她不知道。但她知道,这场棋局,比她想象得更复杂,也更……危险。
      左手腕的胎记,又隐隐发热。
      这一次,那热度里,似乎带了一丝……期待?
      鸳祁芷按住那里,望向书房的方向。
      影恋琛,你在这场梦里,又扮演着什么角色?
      而你我之间,到底缠绕着怎样的、连神明都要叹息的因果?
      风起,吹动院中梅树的枯枝。
      雪屑纷飞,在阳光下闪闪发光,像无数破碎的梦境。
      而真正的梦,或许才刚刚开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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