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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5、疫火焚心 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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影恋琛是半夜发起高烧的。
起初只是些微的头疼和畏寒,她没在意,只当是连日劳累,从大相国寺回来便早早歇下了。可到了后半夜,鸳祁芷被身旁滚烫的体温惊醒,伸手一探,影恋琛额头烫得像块烙铁,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,冷得瑟瑟发抖。
“影恋琛?”鸳祁芷翻身坐起,点亮床头的烛台。
烛光下,影恋琛脸色潮红,嘴唇干裂,额发被冷汗浸湿,贴在脸上。她眉头紧锁,呼吸急促,像是陷入某种痛苦的梦魇,嘴里喃喃说着听不清的呓语。
鸳祁芷心头一紧,连忙披衣下床,唤人请大夫。
大夫很快来了,是侯府常请的老先生,姓孙。他把了脉,看了舌苔,眉头越皱越紧。
“侯爷这是……”他沉吟片刻,“外感风寒,内蕴邪热,来势汹汹。但……”
“但什么?”鸳祁芷急问。
孙大夫压低声音:“但这脉象,邪气极重,扩散极快,不像寻常风寒。倒像是……某种疫症。”
疫症?
鸳祁芷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。
她想起白天在大相国寺,那密密麻麻的人群,那密闭的禅房,还有……国师和二皇子意味深长的眼神。
难道……
“夫人不必过于忧心。”孙大夫见她脸色煞白,宽慰道,“侯爷身子骨强健,只要好生用药,静养几日,应无大碍。老朽这就开方,让人抓药煎服。”
他顿了顿,又道:“只是……这病症有传染之险。夫人这几日,最好与侯爷隔开,让下人伺候便是。”
“不用。”鸳祁芷摇头,“我照顾她。”
孙大夫还想再劝,可见她神色坚决,只得作罢,开了方子,匆匆离去。
药很快煎好。鸳祁芷扶着影恋琛坐起,一勺一勺喂她喝下。影恋琛昏沉中还算配合,只是药太苦,她蹙着眉,偶尔睁开眼,眼神迷蒙地看着鸳祁芷,像是认不出她,又像是不解她为何在此。
喂完药,鸳祁芷用温水浸湿布巾,轻轻擦拭她的脸和脖颈,试图降下那骇人的热度。影恋琛起初有些抗拒,可渐渐地,在温凉的触感和鸳祁芷轻柔的动作中,她放松下来,又沉沉睡去。
鸳祁芷守了她一夜。
天快亮时,李副将匆匆来报——声音压得极低,脸色难看至极。
“夫人,出事了。”他站在门外,不敢进来,“北境军中,昨夜起陆续有人高烧不退,症状与侯爷一般无二。飞丘军、魇袭军……也有。将领们尚能支撑,可普通兵士……已倒了数百。”
鸳祁芷心头一沉:“城中呢?”
李副将沉默片刻:“也……开始了。今早街市上,已有人议论,说几家药铺门口排了长队,都是发热的百姓。宫里……据说也有几位娘娘、皇子身子不适。”
疫病。
真的是疫病。
而且传播速度极快,不过一夜,已从寺庙祈福的人群,扩散到军营、街市、甚至皇宫。
鸳祁芷脑子里飞快地转动起来。她想起现代经历过的新冠、甲流,那些铺天盖地的防疫知识——隔离、消毒、通风、戴口罩……
可这里是古代。
没有酒精,没有口罩,没有特效药。
只有苦得发涩的草药,和……烧香拜佛的祈祷。
“李将军。”她定了定神,声音尽量平稳,“立刻传令下去——”
“一、所有出现发热症状的兵士,集中隔离,单独辟出营区,专人看护,严禁与未病者接触。”
“二、军营内外,所有水井、食具、衣物,用沸水反复煮烫。每日以石灰水洒扫营区,尤其是茅厕、马厩等处。”
“三、未病者,每人以布巾浸醋,蒙住口鼻。饭前便后,必须用皂角净手。”
“四、严禁聚集操练,严禁私自外出。所需粮草物资,由专人统一采买,进出须经严格查验。”
她一条条说着,语速很快,却条理清晰。李副将听得愣住——这些法子,闻所未闻,可细细一想,却句句在理。
“夫人……这些是……”
“照做。”鸳祁芷打断他,声音里有种不容置疑的决断,“快去。”
李副将不敢再多问,躬身领命而去。
鸳祁芷回到床边,看着昏睡中的影恋琛。她脸色依旧潮红,呼吸沉重,可眉头似乎松开了些,像是药起了效,也像是……在梦中听到了她的声音。
她轻轻握住影恋琛滚烫的手。
“别怕。”她低声说,像在安慰她,也像在安慰自己,“有我在。”
接下来的几日,天渊城像是被一场无声的火点燃。
发热的人越来越多。起初只是零星的几个,后来是几十、几百。药铺的药材被抢购一空,大夫们疲于奔命,可倒下的人依旧不见少。街市冷清,商铺关门,偶有行人,也都用布巾蒙着脸,行色匆匆,眼神惶恐。
皇宫里,祈福的香火烧得更旺了。承景帝下旨,命大相国寺、青云观等各处寺庙道观,连做七日法事,祈求上天庇佑,驱除疫病。朝会上,百官议论纷纷,可说的无非是“天降灾祸”“需诚心祷告”“陛下当修德政”之类的空话。
没有实质的应对。
没有隔离的指令。
没有……对百姓死活真正的关切。
只有香火,只有祈祷,只有……高高在上的、冰冷的旨意。
鸳祁芷让映雪带着府中下人,按她的法子,将侯府里里外外消毒了一遍。又命人去采买大量的醋、石灰、皂角,分发给府中众人,甚至让李副将带去军营。她还凭着记忆,画了几张简易的“口罩”图样,让绣娘赶制,先给影恋琛和她身边的人用上。
她自己则寸步不离地守着影恋琛。
影恋琛的高烧时退时起,反反复复。清醒时少,昏睡时多。偶尔醒来,看见鸳祁芷守在床边,她会轻轻扯扯嘴角,像是想笑,又像是无力。然后,又沉沉睡去。
这日午后,影恋琛的高烧终于退了些,人也清醒了不少。她靠在床头,看着鸳祁芷端药进来,脸上蒙着那块奇怪的布巾,只露出一双清澈却布满血丝的眼睛。
“你……”她开口,声音沙哑,“一直守着?”
“嗯。”鸳祁芷在床边坐下,舀起一勺药,吹了吹,递到她唇边,“喝药。”
影恋琛乖乖喝了。药还是苦,她蹙着眉,却没说一个字。
喝完药,鸳祁芷替她擦了擦嘴角,正要起身,却被影恋琛拉住手腕。
“外头……”她看着她,“怎么样了?”
鸳祁芷沉默片刻,轻声道:“不太好。”
她简单说了说情况——军营的隔离,街市的冷清,皇宫的祈福,还有……那些空泛无用的朝议。
影恋琛听着,眼神渐渐冷了下来。
“只是……烧香拜佛?”她低声问,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寒意。
“嗯。”鸳祁芷点头,“陛下下了旨,连做七日法事。”
影恋琛没说话,只盯着帐顶,看了许久。
然后,她忽然笑了。
那笑声很轻,却透着一种彻骨的悲凉和讽刺。
“我守北境十年。”她缓缓开口,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,“十年里,我丢了四千七百二十三个兄弟。他们有的死在匈奴刀下,有的冻死在雪原,有的饿死在缺粮的冬天。”
“我总告诉他们,我们守的是大晟国门,护的是身后百姓。哪怕苦,哪怕死,也值。”
她转头,看向鸳祁芷,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碎裂。
“可现在,百姓在受苦,在死去。朝廷在做什么?烧香?拜佛?”
她闭上眼,深吸一口气。
“李副将他们……今日来报,说北境军中,已倒了一千七百余人。飞丘军、魇袭军……也在蔓延。可兵部批下来的药材,不足三成。户部拨的粮草,还在路上‘耽搁’。”
“为什么耽搁?”鸳祁芷问。
“因为……”影恋琛睁开眼,眼底一片冰冷的死寂,“二皇子的人,在户部卡着。他说,北境军功高震主,如今又染疫病,恐生变故,需‘谨慎’调拨。”
她顿了顿,声音更低:“朝中那些文官,弹劾我的折子,已经堆满了陛下的案头。说我拥兵自重,说我漠北之行耗空国库,说我……带回的匈奴战俘,是疫病之源。”
“他们逼陛下……削我兵权。”
鸳祁芷握住她的手,指尖冰凉。
“还有……”影恋琛看着她,眼神复杂,“二皇子派人传话,说若我肯将你……和那面镜子,送给他。他可保北境军药材粮草充足,也可在朝中为我斡旋。”
她没说完,但意思清楚。
用她,换将士们的命。
鸳祁芷的心,狠狠揪了一下。
“你不会的。”她低声说,不是疑问,是陈述。
“我不会。”影恋琛点头,眼神坚定,“哪怕死,我也不会。”
可那坚定之下,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……迷茫。
她忽然想起,在漠北时,那个被俘的匈奴细作临死前,冲她嘶吼的话:
“影恋琛!你守的是什么?是那个把你母亲逼死的皇室?是那些在京城享乐、却让你们在北境挨冻受饿的权贵?你守的是愚忠!是狗屁!”
那时她一剑斩了那人,心中毫无波澜。
可现在,那些话像淬了毒的针,扎在她心里,反复刺痛。
母亲的死……
那个温婉的女子,被困在政治婚姻里,一年年枯萎,最后“病逝”在深宅后院。可她知道,母亲不是病死的。是抑郁,是绝望,是……被这座吃人的牢笼,活活耗尽了生机。
她从小发誓,绝不做母亲那样的人。
她要掌权,要强大,要掌握自己的命运。
所以她去从军,所以她拼命立功,所以她成了冠军侯。
可到头来呢?
她还是被困住了。
被皇权的猜忌困住,被朝堂的倾轧困住,被“忠君爱国”这四个字……困住。
她守北境十年,流了那么多血,丢了那么多兄弟的命。
换来的是什么?
是陛下的忌惮,是皇子的觊觎,是文官的弹劾,是……连疫病来袭时,最基本的药材粮草,都要被人拿捏,都要用她最珍视的人去换。
值得吗?
她不知道。
她只知道,心里那团烧了十年的火,正在一点点熄灭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冰冷的、空洞的、带着血腥味的……恨。
恨这虚伪的朝堂。
恨这无情的帝王。
恨这……让她和她在意的人,一次次陷入绝境的世道。
“鸳祁芷。”她忽然开口,声音很轻。
“嗯?”
“如果……”影恋琛看着她,眼神深邃如夜,“如果有一天,我不得不走一条……万劫不复的路。你还会……在我身边吗?”
鸳祁芷怔住了。
她看着影恋琛的眼睛,看着那里翻涌的绝望、不甘、挣扎,还有……一丝她从未见过的、冰冷的决绝。
她忽然明白她在问什么。
她在问——如果她反了,如果她不再忠君,如果她走上那条与整个大晟为敌的路。
她还会不会,站在她身边。
鸳祁芷沉默了很久。
然后,她俯身,轻轻吻了吻影恋琛的额头。
“你在哪里,”她低声说,声音轻柔,却字字清晰,“我就在哪里。”
“地狱也好,黄泉也罢。”
“我陪你。”
影恋琛看着她,看了许久。
然后,她闭上眼,将脸埋进鸳祁芷掌心。
滚烫的眼泪,无声地滑落。
濡湿了鸳祁芷的手,也烫伤了她的心。
窗外,夕阳如血,将天际染成一片凄厉的红。
像这场刚刚开始的疫病。
也像……某个时代,即将到来的、血与火的终结。
而屋内,两个相拥的人,在渐渐降临的夜色里,紧紧依偎。
像最后的温暖。
也像……燎原之火的,第一颗火星。
悄然点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