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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4、国师谶语 ...

  •   二月二,龙抬头。
      大晟皇宫,天坛。
      晨光初透,祭坛高耸,汉白玉阶在曦光中泛着冰冷的白光。坛上设香案,供奉三牲五谷,两侧立着青铜大鼎,香烟缭绕,直上青天。文武百官按品级列于阶下,玄衣纁裳,肃穆无声。御林军甲胄鲜明,持戟而立,从坛下一直排到宫门。
      承景帝一身十二章纹冕服,头戴十二旒冕冠,在礼官唱喏声中,缓步登坛。他面色已比漠北归来时好了许多,可眼神深处那份经水牢三月磨砺出的、刀锋般的锐利与疲惫,却再也掩不住。今日祭天,一为改元——永昌二十三年终,新启“景和”元年;二为……镇国运。
      匈奴虽败,王庭虽破,可二十万大军深入漠北三月,国库损耗几何,朝野议论几分,皇帝心中那本账,算得比谁都清。更别提……那个率军归来的冠军侯,功勋太盛,已到了不得不赏、又不得不防的地步。
      影恋琛站在武官队列最前,一身紫袍玉带,腰佩宝剑,面色平静。她身侧站着鸳祁芷,按制身着侯夫人命服,黛蓝深衣,头戴珠冠,垂眸静立,姿态恭顺。可只有影恋琛知道,她袖中的手,指尖冰凉,微微发颤。
      昨夜,她又做了那个梦。
      梦里不再是双狐缠蛇,而是那座熟悉的现代公寓。她看见自己坐在书桌前,桌上摊着那本语文教材,手指一遍遍抚过《与妻书》的字迹,眼泪无声地往下掉。然后,她拿起笔,在空白处写下一行字——
      “若早知别离苦,何不当初不相逢?”
      写罢,她将脸埋进臂弯,肩膀剧烈颤抖。
      梦里的绝望太真实,真实到鸳祁芷醒来时,枕巾湿了一片。影恋琛被她的啜泣声惊醒,将她搂进怀里,什么也没问,只轻轻拍着她的背,像哄孩子般,直到她再次睡去。
      可那份寒意,却留了下来。
      祭天仪式冗长繁复。皇帝上香,诵读祭文,百官跪拜,钟鼓齐鸣。鸳祁芷机械地跟着行礼,心思却飘得很远。她想起梦里那行字,想起白衣人说的“泪与血交汇之处”,想起山河镜在怀中的温热,也想起……影恋琛昨夜搂着她时,那份笨拙却真实的温暖。
      左手腕胎记隐隐发热,像在提醒她什么。
      仪式过半,礼官高唱:“礼成——移驾大相国寺,祈福国运——”
      百官起身,列队随皇帝銮驾出宫,往大相国寺去。长街两侧早有禁军清道,百姓跪伏,山呼万岁。鸳祁芷坐在马车里,掀帘看着外面黑压压的人群,看着那些或敬畏或麻木的脸,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诞感。
      三个月前,她也是这样坐在马车里,嫁入侯府,前途未卜。
      三个月后,她已是护驾有功的冠军侯夫人,与皇帝同祭天,享万民跪拜。
      可只有她知道,这风光之下,藏着多少算计,多少不安,多少……连她自己都理不清的归去来兮。
      车队行至大相国寺,山门洞开,住持率众僧恭迎。皇帝入正殿焚香祈福,百官于偏殿等候。影恋琛本要随驾,却被内侍拦住:“侯爷,陛下口谕,请您与夫人先至禅房歇息,待祈福毕,再行召见。”
      影恋琛眉头微蹙,却只能躬身:“臣遵旨。”
      禅房在寺后僻静处,小小一间,陈设简朴,只一桌两椅,一榻一炉。炉中燃着檀香,气味宁神,可鸳祁芷却觉得心头那点不安,越发清晰。
      “陛下这是……”她轻声问。
      “不知。”影恋琛摇头,走到窗边,看着窗外庭院里几株苍松,“或许是……有话要单独说。”
      正说着,门外传来脚步声。
      不是内侍,不是僧人,脚步声沉稳,缓慢,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。
      影恋琛转身,看向门扉。
      门被轻轻推开。
      进来的是两个人。
      为首的是个老者,须发皆白,面容清癯,穿着一身深紫色法袍,手持拂尘,眼神平静无波,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。是大晟国师,玄微子。传闻他精通天文历法、阴阳术数,深得皇帝信赖,却极少露面,常年居于观星台。
      而他身后跟着的,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。一身杏黄蟒袍,头戴金冠,面容俊秀,可眉眼间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鸷与傲慢。是二皇子,承景帝次子,生母早逝,自幼由贵妃抚养,在朝中颇有些势力。
      “国师,二殿下。”影恋琛躬身行礼,语气平静,可鸳祁芷却敏锐地察觉到,她周身肌肉微微绷紧,像一头察觉危险的猎豹。
      “冠军侯不必多礼。”玄微子微微颔首,声音苍老,却字字清晰,“老朽奉陛下之命,特来为侯爷与夫人……看看气运。”
      看气运?
      鸳祁芷心头一跳。
      影恋琛眼神微凝:“有劳国师。”
      玄微子走到鸳祁芷面前,停下脚步。他没有立刻说话,只静静打量着她,那双古井般的眼睛里,渐渐泛起一丝极淡的、难以解读的波澜。
      良久,他缓缓开口:“夫人近日,可常做异梦?”
      鸳祁芷呼吸一滞。
      她强作镇定:“妾身……偶有梦魇,不足为奇。”
      “梦魇?”玄微子轻轻摇头,“怕是……不止梦魇。”
      他上前一步,目光落在鸳祁芷脸上,声音压得更低,却像带着某种穿透人心的力量:
      “老朽观夫人面相,命宫隐有双星重叠之象。一星居本位,温润如玉,乃北溟公主之命;另一星……却游离于九天之外,光华璀璨,轨迹莫测,非此世应有之象。”
      他顿了顿,一字一句:
      “夫人魂光不稳,似有……离体之兆。”
      话音落下,禅房内死寂。
      影恋琛瞳孔骤缩,猛地看向鸳祁芷。
      鸳祁芷脸色煞白,袖中的手紧紧攥住,指甲嵌进掌心,渗出血来。她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却发不出声音。
      离体之兆……
      他在说什么?他看出了什么?他知道她是穿越者?还是……只是在试探?
      “国师此言何意?”影恋琛的声音响起,冰冷,带着压抑的怒意,“内子只是身子弱,连日奔波,心神不宁罢了。”
      玄微子看了她一眼,眼神复杂:“侯爷不信?不妨问问夫人——可曾见过九天星轨倒悬?可曾听过时光长河奔涌之声?可曾……触碰过不属于此世的器物?”
      每一问,都像一把锤子,重重砸在鸳祁芷心上。
      山河镜。
      时光珏。
      那些梦,那些预言,那些只有她知道的秘密……
      他都知道?
      还是……在诈她?
      鸳祁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她抬眼,迎上玄微子的目光,声音尽量平稳:“国师说笑了。妾身久居深宫,所见不过四角天空,所听不过丝竹人语,哪里见过什么星轨、听过什么长河?”
      玄微子盯着她看了许久,忽然笑了。
      那笑容很淡,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。
      “是吗。”他轻声道,“那许是老朽……看错了。”
      他没再追问,转身走到桌边,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罗盘,放在桌上。罗盘是青铜所制,古朴陈旧,指针却非寻常指南之物,而是一根细细的、半透明的玉针,在室内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。
      “此物名‘寻星引’,可测天地气机流转。”玄微子手指轻点罗盘边缘,“老朽方才入寺时,察觉寺中某处气机有异,似有……上古遗物波动。侯爷与夫人既在此,不妨一同看看。”
      他说着,手指按在玉针上,轻轻一拨。
      玉针开始转动。
      起初很慢,后来越转越快,针尖发出极细微的嗡鸣声,在寂静的禅房里格外清晰。针尖划过罗盘表面刻着的繁复星图,最终,缓缓停在某个方位——
      正对着鸳祁芷。
      不,是对着她怀中。
      山河镜所在的位置。
      鸳祁芷浑身僵硬,背脊窜上一股寒意。
      影恋琛也看见了。她上前一步,挡在鸳祁芷身前,声音冷得像淬了冰:“国师这是何意?”
      玄微子却没看她,只盯着那根玉针,喃喃自语:“果然……‘镜’已现世。那‘珏’……也不远了。”
      他抬头,看向影恋琛,眼神深邃:“侯爷,有些东西,注定不属于此世。强留……恐生祸端。”
      这话说得含糊,可影恋琛听懂了。
      他在警告她。
      警告她,鸳祁芷身上有秘密,有危险,有……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。
      而这些东西,会带来灾祸。
      “不劳国师费心。”影恋琛声音冷硬,“内子之事,本侯自有分寸。”
      玄微子深深看了她一眼,没再说什么,收起罗盘,转身朝门外走去。
      走到门边,他忽然停下,回头看了鸳祁芷最后一眼。
      那眼神,像在惋惜,像在警示,也像在……道别。
      “夫人,”他轻声说,声音飘渺得像从天外传来,“前路漫漫,归途渺渺。望你……莫失本心。”
      说罢,他掀帘而出。
      禅房内,只剩下影恋琛、鸳祁芷,和……一直沉默不语的二皇子。
      二皇子从进来起就没说过话,只静静站在一旁,目光在影恋琛和鸳祁芷身上来回扫视,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……算计。
      此刻,他忽然笑了。
      那笑容阴柔,带着一股子黏腻的恶意。
      “冠军侯与夫人,真是鹣鲽情深。”他慢悠悠开口,声音尖细,“难怪父皇如此看重,连祭天这等大事,都要特意让国师来为二位‘看看气运’。”
      影恋琛转身,看向他,眼神冰冷:“二殿下有话不妨直说。”
      “直说?”二皇子挑眉,“本宫只是好奇——国师方才说的‘上古遗物’,是什么东西?侯爷与夫人……又是从何处得来的?”
      他走上前,目光落在鸳祁芷脸上,眼神贪婪,像在打量一件稀世珍宝。
      “本宫自幼喜爱收集古物,尤其是……镜子。”他顿了顿,唇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,“听闻北溟王室,曾有一面传世古镜,名‘山河’。夫人从北溟远嫁而来,可曾……带在身边?”
      鸳祁芷心头剧震。
      他知道山河镜!
      他不仅知道,还在打镜子的主意!
      她强压住心底的惊涛骇浪,垂眸道:“妾身嫁妆单薄,并无什么传世古镜。二殿下怕是听信了讹传。”
      “讹传?”二皇子嗤笑,“是不是讹传,本宫自有办法查证。”
      他看了影恋琛一眼,眼神阴鸷:“冠军侯如今功高盖世,深得父皇信赖。可这朝堂之上,最忌讳的……就是‘功高震主’。侯爷还是小心些好,莫要因为一些不该留的东西,惹祸上身。”
      赤裸裸的威胁。
      影恋琛眼神一寒,手已按上剑柄。
      二皇子却不在意,反而笑得更加得意:“哦,对了。本宫近日得了一幅古画,画的是北溟雪山景致,甚是精妙。想着夫人久离故土,或会思念,便命人送去侯府了。侯爷与夫人……可要好好赏鉴。”
      他说完,不再停留,转身离去。
      禅房内重归死寂。
      炉中檀香已燃尽,余烟袅袅,却驱不散那股弥漫的寒意。
      影恋琛松开剑柄,走到鸳祁芷面前,握住她的手。她的手冰凉,还在微微颤抖。
      “别怕。”她低声说,声音里有种不容置疑的坚定,“有我在。”
      鸳祁芷抬头看她,看着她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保护欲,心里那点恐惧,忽然被另一种更尖锐的疼痛取代。
      国师的警告,二皇子的威胁,山河镜的秘密,回家的执念,还有……眼前这个人毫无保留的真心。
      像一张巨大的网,将她紧紧缠住,越收越紧。
      而她站在网中央,看着这个时代的所有善意与恶意,看着这个她曾一心想逃离、如今却让她心生眷恋的世界,看着这个用笨拙的方式爱着她、却可能被她亲手推向深渊的人——
      第一次,清晰而绝望地意识到:
      有些路,一旦踏上,就再难回头。
      有些选择,无论怎么选,都注定……是错。
      左手腕的胎记,烫得像要烧起来。
      怀里的山河镜,也烫得惊人。
      像在催促,像在警示,也像在……为她注定悲剧的归途,倒计时。
      窗外,祈福的钟声敲响,悠长,沉重,一声声,回荡在古寺上空,也回荡在她心里。
      像丧钟。
      为谁而鸣?
      她不知道。
      她只知道,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。
      砸在影恋琛手背上,滚烫。
      影恋琛怔了怔,随即抬手,轻轻擦去她的泪。
      “哭什么?”她问,声音温柔得像在哄孩子,“我说了,有我在。”
      鸳祁芷看着她,看了许久,忽然伸手,紧紧抱住她。
      将脸埋在她肩头,无声地,哭了很久。
      像在告别。
      像在忏悔。
      也像在……用尽全部力气,记住这个怀抱的温度。
      因为不知道,还能拥抱多久。
      窗外,钟声依旧。
      而禅房内,两个相拥的人,在命运无形的巨网中,紧紧依偎。
      像最后的温暖。
      也像……最后的抵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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