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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6、渡鸦衔珏 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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影恋琛的高烧在第四日清晨终于退了。
不是那种彻底的痊愈,而是从滚烫的烙铁变成了温热的暖炉,人清醒的时间也多了些,虽然依旧虚弱,但至少能靠坐在床头,喝下整碗药,甚至能简短地说几句话了。
鸳祁芷松了口气,却又不敢完全松懈。她见过太多高烧反复的病例,知道这病来势汹汹,退去时也可能拖泥带水,留下难以预料的隐患。更何况,外头的情况,一日比一日糟。
李副将每日都来禀报,脸色一次比一次沉重。北境军的隔离营区已扩了三次,倒下的人逼近三千。飞丘军、魇袭军也未能幸免,虽因军纪严明、防护得早,情况稍好,可每日新增的病患依旧触目惊心。药材早已告罄,从外地调拨的又迟迟不到——户部的文书在二皇子手中转了一圈,批下来的数目便打了对折,剩下的,还在“核查”。
街市上更是一片凄惶。起初只是零星几家关门,后来整条街都空了。偶有行人,也都用布巾蒙着口鼻,眼神惊惶,脚步匆匆。药铺门口日日排着长队,可柜上早已空空如也,只剩掌柜无奈地摇头。不时能看见有人倒在路边,蜷缩着,呻吟着,或已无声无息。起初还有家人、邻里帮忙抬走,后来……便任由那躯体横在街角,覆上一层薄薄的灰尘和落叶。
皇宫的祈福法事做到了第五日。钟鼓声从早响到晚,香烟弥漫了半座城,可疫病并未因此止步。反倒是那些聚集在寺庙道观前祈求庇佑的百姓,因着人群密集,染病的更多了。
鸳祁芷站在侯府门口,望着空荡荡的长街,心里那团火,烧得又冷又烈。
她想起现代那些疫情——封城、隔离、全民核酸、方舱医院。虽然也有混乱,有恐慌,有不足,可至少……有科学指引,有国家动员,有无数人前赴后继。
可这里呢?
只有香火,只有祈祷,只有高高在上的漠视,和底层无声的死亡。
她深吸一口气,转身回府。
映雪迎上来,欲言又止:“夫人,孙大夫说,侯爷的药……只剩三剂了。外头……实在买不到了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鸳祁芷点头,声音平静,“我去找。”
她不是说说而已。
当天下午,鸳祁芷换了身不起眼的粗布衣裳,用布巾蒙住口鼻,又戴上了一顶宽檐斗笠,悄悄从侯府后门出去了。
她没有去那些早已被抢空的药铺,而是凭着记忆,往城西的暗巷走去。那里聚居的多是贫苦百姓,鱼龙混杂,消息也最灵通。她记得孙大夫提过,那边有几个老药贩,手里或许还有些私藏的药材。
巷子比主街更破败,也更拥挤。低矮的屋檐下挤着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,空气中弥漫着霉味、馊味,和一种若有若无的……病气。许多人蜷缩在墙角,脸色潮红,呼吸沉重。偶有孩童的啼哭声,也很快被压抑的咳嗽和呻吟淹没。
鸳祁芷走得很慢,目光扫过每一张麻木或痛苦的脸,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,疼得发闷。
她不是没见过人间疾苦。在现代,她社交少,心闷的时候,就一个人去医院。不是看病,只是坐在门诊大厅,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——有搀扶着老人的子女,有抱着孩子焦急排队的父母,有独自坐在角落默默流泪的中年人。她看着那些被疾病、贫穷、命运碾压的面孔,心里那点自怨自艾,便会淡去一些。
她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,对神佛没有一丝敬畏心。她只敬畏科学,敬畏自然规律。可她也从不否认信仰的力量——那些在绝境中紧紧抓住一根虚无缥缈稻草的人,那些在祈祷声中获得片刻安宁的灵魂,那些因着“相信”而迸发出的、不可思议的勇气和坚持。
信仰的奇迹,她见过太多了。
只是她自己,不信罢了。
正走着,前方巷口忽然传来一阵骚动。几个穿着破烂的汉子抬着一副门板,门板上躺着个人,用破席子盖着,只露出一双赤脚,脚趾乌黑,已经不动了。他们神色麻木,脚步匆匆,像是要赶着将人抬去什么地方。
是乱葬岗吧。
鸳祁芷别开眼,继续往前走。
她在巷子深处找到了一个老药贩。那是个干瘦的老头,蹲在自家低矮的屋檐下,面前摆着几个破旧的箩筐,里面稀稀拉拉有些药材,品相很差,大多已经发霉。
“买药?”老头抬眼看了她一眼,眼神浑浊,“治发热的?”
“嗯。”鸳祁芷蹲下身,仔细翻看那些药材,“有麻黄、桂枝、甘草吗?”
“有是有,”老头慢吞吞道,“不过价钱……可不便宜。”
“多少?”
老头报了个数字,是平日市价的十倍。
鸳祁芷没还价,从怀里掏出碎银,数了递过去。她带的钱不多,只够买几剂。
老头收了钱,慢吞吞地从箩筐底下翻出几个纸包,递给她。纸包油腻破烂,药材也干瘪发黑,可此刻,却比黄金还珍贵。
鸳祁芷接过,正要起身离开,老头忽然叫住她。
“姑娘,”他盯着她蒙着布巾的脸,眼神古怪,“你是……侯府的人吧?”
鸳祁芷心头一跳,没承认,也没否认。
老头却笑了,露出满口黄牙:“这阵子,街面上流传着一个说法——说有个戴渡鸦面具的‘鸟嘴仙人’,专在夜里出没,给穷苦人送药,教他们怎么防病。用的法子稀奇古怪,可还真管用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压低:“有人说,那是救苦观音显灵。也有人说……那是冠军侯府的那位北溟夫人。”
鸳祁芷握紧了手中的药包。
渡鸦面具,鸟嘴医生——那是她前几夜偷偷出来时戴的装扮。她不敢以真面目示人,怕给影恋琛惹麻烦,也怕被那些盯着侯府的眼睛发现。所以她戴上了那个从面具摊买来的、造型诡异的渡鸦面具,又用厚布和竹片做了个简易的“鸟嘴”,里面塞了草药。她趁着夜色,在暗巷里穿梭,给那些病重却无钱医治的贫民送药,教他们沸水消毒、隔离病患、保持通风。
她没说过自己是神仙,也没说过自己是菩萨。可绝望中的人,总需要一点念想来支撑。于是,“鸟嘴仙人”“渡鸦神医”的名号,便悄悄在底层流传开来。
“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。”鸳祁芷低声说,转身欲走。
“等等。”老头从怀里摸索了一阵,掏出一件东西,递过来。
那是一块玉珏。
白玉质地,环形,有缺,边缘破损严重,表面布满污渍和裂纹,几乎看不出原本的纹路。可不知为何,在老头脏污的手掌中,那玉珏竟隐隐泛着一层极淡的、温润的光。
“这个,”老头将玉珏塞进鸳祁芷手里,“送给您。”
鸳祁芷怔住:“这……”
“这是我家祖传的玩意儿,破是破了,可据说……有些年头了。”老头看着她,眼神里忽然多了些她看不懂的东西——像是敬畏,像是祈求,也像是一种古怪的了然,“此物……应配仙人菩萨。您拿去,或许……有点用处。”
他不再多说,转身佝偻着背,慢吞吞走回屋里,关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。
鸳祁芷握着那块温润的玉珏,站在空荡荡的巷子里,许久未动。
左手腕的胎记,忽然剧烈地烫了起来。
怀里的山河镜,也烫得惊人。
她深吸一口气,将玉珏小心收进怀里,快步离开了暗巷。
回到侯府,已是黄昏。
影恋琛正靠在床头,由李副将禀报军务。见鸳祁芷回来,她抬了抬手,李副将识趣地退下。
“去哪了?”影恋琛问,声音还有些虚弱,可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锐利。
“买了点药。”鸳祁芷将药包放在桌上,走到床边坐下,握住她的手,“感觉怎么样?”
“好多了。”影恋琛反握住她的手,指尖摩挲着她掌心薄薄的茧,“外头……很糟?”
“嗯。”鸳祁芷点头,将所见所闻简单说了说,略去了自己扮作“鸟嘴仙人”的事,只提了药材短缺、民不聊生的惨状。
影恋琛静静听着,脸上没什么表情,可那双眼睛里,却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沉下去,沉进深不见底的寒潭。
“朝廷……还是没有动静?”她问。
“没有。”鸳祁芷摇头,“只有祈福的法事,越办越盛大。”
影恋琛扯了扯嘴角,那笑容冰冷而讽刺。
她没再说什么,只闭上眼,靠在床头,像是累极了。
鸳祁芷也没再开口,只静静陪着她。屋子里安静下来,只有炭火偶尔噼啪,和两人轻浅的呼吸声。
良久,影恋琛忽然开口,声音很轻,像在自言自语:
“你说……我守了十年,守的是什么?”
鸳祁芷心头一颤。
她看着影恋琛紧闭的双眼,看着那长长睫毛下投出的阴影,看着那张褪去高热后显得格外苍白、却也格外清晰的脸。
她没有回答。
因为她知道,这个问题,不需要答案。
影恋琛自己,已经有了答案。
只是那个答案,太沉重,太血腥,太……万劫不复。
她轻轻抽回手,从怀里取出那块玉珏,又拿出山河镜,放在床边的小几上。
烛光下,山河镜依旧蒙尘,可镜背的山川纹路却在昏黄的光线里隐隐流动。而那块破损的玉珏,静静地躺在镜子旁边,温润的光泽竟与镜子的幽光隐隐呼应。
影恋琛睁开眼,看向那两样东西。
“这是……”她问。
“镜子,您知道的。”鸳祁芷轻声道,“这块玉珏……是今日一个老妇人送的。她说,此物应配仙人菩萨。”
影恋琛拿起玉珏,仔细端详。玉质粗糙,裂纹纵横,几乎看不出原本的形制。可不知为何,握在掌心,竟有种奇异的、温润的熟悉感。
“这玉珏……”她蹙眉,“我好像在哪里见过。”
她正想着,鸳祁芷已拿起山河镜,手指拂过镜面。
镜面忽然漾开涟漪!
像上次一样,蒙尘的镜面渐渐变得清澈,映出了一幅景象——
是皇宫。
不是正殿,不是御书房,而是一座偏僻的、似乎已经荒废的宫殿。殿内陈设破败,蛛网横结,可角落一座落满灰尘的神龛里,供奉着一件东西。
也是一块玉珏。
环形,有缺,质地温润,表面刻着繁复的星图纹路,与她手中这块破损的玉珏……几乎一模一样。
只是那一块,完好无损,光华内蕴。
镜中画面持续了片刻,然后渐渐模糊、消散,重新变回蒙尘的铜镜。
影恋琛盯着镜子,又看看手中的破玉珏,眼神渐渐凝重。
“第二件神器。”她缓缓道,“在皇宫。”
不是疑问,是陈述。
鸳祁芷点头:“镜子里显现的,应该是……时光珏的另一半。”
“你想要它?”影恋琛问。
鸳祁芷沉默。
她想要吗?
当然想要。那是她回家的关键,是她三年执念的所在。
可看着影恋琛此刻的眼神——那双眼睛里盛满了疲惫、挣扎、迷茫,却也盛满了对她毫不掩饰的关切和……某种近乎悲壮的决绝——她忽然说不出那个“想”字。
影恋琛却笑了。
那笑容很淡,却有一种放下一切的、近乎温柔的释然。
她伸手,轻轻抚过鸳祁芷的脸颊。
“如果这个东西对你很重要,”她一字一句,声音低沉而坚定,“我会拼了命,守住你,和这些东西。”
“你想回家,我帮你找。你想留下,我护你周全。”
“做你认为有价值的事,去救那些你想救的人,去找那些你想找的东西。”
“我永远会站在你身边。”
她顿了顿,眼神深深看进鸳祁芷眼底,像是要透过这双眼睛,看清她灵魂深处那个遥远的、她从未抵达过的世界:
“不过在此之前……”
“可以跟我讲讲……”
“你想回的家,是什么样子的吗?”
鸳祁芷怔住了。
她看着影恋琛,看着那双此刻盛满了温柔、好奇、和一种近乎虔诚的倾听欲的眼睛。
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,发不出声音。
她想回的家……
是高楼林立的都市,是车水马龙的街道,是永不熄灭的霓虹,是触手可及的网络,是方便快捷的一切。
也是冰冷的公寓,是疏离的人际,是不堪的回忆,是孤独的节日,是……那个即使回去了,也依旧一无所有的自己。
她张了张嘴,想说些什么。
可最终,只化作一声极轻的、颤抖的叹息。
然后,她俯身,轻轻抱住了影恋琛。
将脸埋在她肩头,无声地,哭了。
为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家。
也为这个……或许即将失去的、温暖的怀抱。
影恋琛没有追问,只轻轻拍着她的背,像安抚一个迷路的孩子。
窗外,夜色渐浓。
烛火摇曳,将两人相拥的影子投在墙上,拉得很长,很长。
像一场无声的告别。
也像一场……尚未开始,却已预知结局的相守。
而小几上,山河镜与破玉珏静静躺着,在烛光下泛着幽微的光。
像在等待。
等待宿命的齿轮,缓缓转动。
等待泪与血,最终交汇。
等待那个关于“回家”的答案,在烈火与灰烬中,缓缓浮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