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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1、烟花易冷 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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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月十五,上元佳节。
天渊城的雪早化了,街巷屋檐下还挂着冰凌,在午后稀薄的阳光里滴着水,敲在青石板上,叮叮咚咚,像谁在弹一首不成调的曲。可这丝毫不减节日的热闹——长街两侧早搭起彩棚,挂满灯笼,红的、黄的、绿的、紫的,各式各样,画着花鸟鱼虫、神话人物,还有些新巧的走马灯,烛火一照,影影绰绰转起来,引得孩童拍手惊呼。
冠军侯府今日更是张灯结彩,红绸从正门一直铺到内堂,宾客络绎不绝。陛下亲自主婚,朝中重臣、勋贵世家,但凡有头有脸的,都送来了贺礼。府中流水席从午时开到申时,丝竹不绝,觥筹交错,比三个月前那场仓促的政治联婚,不知隆重了多少倍。
鸳祁芷坐在新房内,听着前院的喧哗,有些恍惚。
她身上是全新的嫁衣——比北溟带来的那套更精致,金线绣的凤凰在烛光下栩栩如生,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飞出。头上戴的也不是当初那顶沉甸甸的九凤衔珠冠,而是一顶轻巧些的赤金点翠冠,垂下的流苏是细细的珍珠串,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。
映雪正为她补妆,指尖沾着胭脂,小心翼翼点在她唇上:“公主今日真美。”
鸳祁芷看着铜镜中的自己。脸比三个月前丰润了些,眉眼间那股挥之不去的苍白憔悴淡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……她自己都说不清的、柔和的光彩。
是因为伤养好了?
还是因为……别的什么?
她不知道。
她只知道,这场“重办”的婚礼,与其说是补仪式,不如说是皇帝在向天下宣告——冠军侯护驾有功,夫妻和睦,该赏,该捧,也该……安抚。
毕竟,一个手握重兵、刚在漠北立下不世之功的将军,若再被人说“夫妻不睦”“冷落正妻”,传到朝野,总是不好听。
所以陛下亲自主婚,所以满朝文武来贺,所以这场戏,必须演得圆满。
“侯爷来了。”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。
鸳祁芷抬眸。
影恋琛推门进来。
她今日未着戎装,换了一身大红色喜服,金线绣着麒麟纹,腰束玉带,头戴金冠。脸上没什么表情,可那双总是冰冷的眼睛里,此刻映着烛火,竟有几分……温软?
她走到鸳祁芷面前,看了她半晌,忽然伸手,将她头上那支点翠冠正了正。
“重吗?”她问。
“不重。”鸳祁芷摇头。
“那就好。”影恋琛收回手,顿了顿,低声道,“前头宴席快散了,陛下喝了酒,心情不错。待会儿……我们溜出去。”
鸳祁芷一愣:“溜出去?”
“嗯。”影恋琛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,“今日元宵,街上有灯会,有烟花。我带你去看。”
她说得理所当然,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。
可鸳祁芷知道,这不平常——冠军侯大婚之夜,抛下满堂宾客,溜出去逛灯会?传出去,怕是要被御史弹劾“玩忽礼法”“不成体统”。
“这……不妥吧?”她轻声问。
“有何不妥?”影恋琛挑眉,“婚礼已办完,宾客有严管家招呼。陛下那边……我自有说辞。”
她俯身,凑到鸳祁芷耳边,声音压得很低:“就当是……补你一场真正的元宵。”
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,鸳祁芷心头一跳。
她抬眼,对上影恋琛的眼睛。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,此刻倒映着她的脸,清晰,专注,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……温柔。
“……好。”她听见自己说。
子时初刻,宴席渐散。
影恋琛以“夫人身体不适”为由,早早离席。宾客们心照不宣,只当是年轻人情热,笑着目送她们回房。没人知道,片刻后,两道身影从侯府后院的角门溜了出去,没入夜色之中。
街上比白日更热闹。
人潮如织,摩肩接踵。两旁摊贩吆喝声此起彼伏,卖糖人的、捏面人的、吹糖画的,还有各式小吃——元宵、糖葫芦、烤红薯、炸糕……香气混着烟火气,在寒冷的空气里弥漫开来,暖烘烘的,让人心头发软。
鸳祁芷裹着厚厚的狐裘,跟在影恋琛身侧。她已换了身寻常衣裙,素色襦裙,外罩藕荷色比甲,头发松松挽着,只簪一支玉簪,像个寻常人家的少妇。影恋琛也换了常服,墨色长袍,外罩玄色大氅,头发束在玉冠中,走在人群里,若不细看,只当是个俊秀的公子哥。
两人并肩走着,谁也没说话,却有一种奇异的默契。影恋琛走在外侧,不动声色地隔开拥挤的人潮;鸳祁芷跟在她身侧,偶尔抬头看两旁的灯笼,眼神里带着好奇,也带着……某种恍惚。
像在梦里。
“想吃什么?”影恋琛忽然问。
鸳祁芷回过神,看向旁边一个卖元宵的摊子。摊主是个胖胖的中年妇人,正麻利地舀起白白胖胖的元宵,盛进碗里,热气腾腾。
“元宵。”她轻声说。
影恋琛点头,走到摊前:“两碗。”
“好嘞!”妇人手脚利落,很快端上两碗元宵。瓷碗温热,元宵浮在清汤里,撒着桂花糖,香气扑鼻。
两人就在摊边的小桌旁坐下。木桌简陋,长凳也硌人,可坐在这里,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,听着嘈杂的人声,竟有种说不出的……踏实。
鸳祁芷舀起一个元宵,吹了吹,小心咬开。黑芝麻馅流出来,甜香满口,烫得她轻轻吸气。
“慢点。”影恋琛看着她,眼底有笑意。
“嗯。”鸳祁芷点头,慢慢吃着。
她想起在现代的元宵节。那时她总是一个人,在租来的小公寓里,煮一袋速冻元宵,坐在窗前,看着外面零星的烟花,听着电视里热闹的晚会。碗里的元宵是冷的,心也是冷的。
她从没想过,有朝一日,会在这样一个陌生的时代,和一个本该是“陌生人”的人,坐在街边小摊,吃一碗热腾腾的元宵。
原来……元宵可以这么甜。
原来……过年可以这么热闹。
原来……她也可以不用一个人,在冰冷的屋子里,对着电视,度过又一个孤独的节日。
眼眶忽然有些发热。
她低下头,用力眨了眨眼。
“怎么了?”影恋琛察觉她的异样。
“没什么。”鸳祁芷摇头,声音有些哑,“就是……觉得这元宵,很好吃。”
影恋琛看着她,看了许久,没再追问,只将自己碗里的元宵拨了两个给她:“好吃就多吃点。”
吃完元宵,两人继续往前走。
街上人更多了,几乎走不动道。影恋琛索性牵住鸳祁芷的手,带着她在人潮中穿行。她的手温热,掌心有薄茧,握得有些紧,却让鸳祁芷莫名安心。
她们看了猜灯谜,看了舞龙舞狮,看了杂耍艺人喷火吞剑。鸳祁芷像个孩子似的,眼睛亮晶晶的,看到什么都觉得新奇。影恋琛就陪着她,偶尔解释几句,大多时候只是静静看着,看她笑,看她惊叹,看她眼底映着万千灯火,亮得像藏了星河。
走到一处面具摊前,鸳祁芷停下脚步。
摊子上挂着各式面具——傩戏的、戏曲的、动物的,还有模仿神佛鬼怪的,琳琅满目。她拿起一个白狐面具,在脸上比了比,转头问影恋琛:“好看吗?”
面具遮住她半张脸,只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睛,在灯火下漾着笑意。
影恋琛心头一动,点头:“好看。”
“那你呢?”鸳祁芷拿起另一个黑狐面具,递给她,“这个像你。”
影恋琛接过,戴在脸上。黑狐面具狰狞,眼孔处透出的目光却柔软。两人戴着面具对视,忽然都笑了。
“买了。”影恋琛掏出碎银,递给摊主。
又走几步,是个卖首饰的摊子。影恋琛停下,目光落在一支玉钗上——白玉雕成兰花样式,简洁雅致,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泽。
“这个。”她拿起玉钗,转头看向鸳祁芷,“转过去。”
鸳祁芷依言转身。
影恋琛抬手,将她发间那支简单的玉簪取下,换上这支兰花钗。动作很轻,很仔细,指尖偶尔擦过她耳畔,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。
“好了。”影恋琛退后一步,端详着她。
玉钗素净,衬得她乌发如云,侧脸在灯火下柔和得像一幅工笔画。
“很适合你。”影恋琛低声说。
鸳祁芷抬手摸了摸发间的钗,指尖触到温凉的玉质,心里某个角落,也跟着温软起来。
她想起在现代,从没人送过她首饰。情人节、生日、纪念日……她总是独自度过,偶尔收到学生送的贺卡,已算惊喜。她从没想过,会有人在一个寻常的元宵夜,在喧闹的街边小摊,为她买一支玉钗,亲手为她戴上。
像对待珍宝。
像……她真的被珍视着。
眼眶又热了。
她别过脸,假装看远处的灯笼。
就在这时,远处传来“咻——砰!”的声响。
紧接着,一朵巨大的金色烟花在夜空中炸开,绚烂如菊,照亮了整个天际。
“开始了。”影恋琛轻声说。
她牵着鸳祁芷,快步走到一处稍微开阔的河岸边。这里已聚了不少人,都仰着头,看着天空。
烟花一朵接一朵绽开。红的、绿的、蓝的、紫的,形状各异——有牡丹,有菊花,有流星,有瀑布。金色的火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坠落,像一场华丽而短暂的雨。
鸳祁芷仰着头,看得入神。
在现代,城市禁放烟花多年,她已许久没看过这样盛大而真实的烟火。记忆里的烟花,总是隔着一层电视屏幕,冷冰冰的,没有温度,没有声音,也没有……身边这个人。
影恋琛站在她身侧,也仰头看着。烟花的光芒在她脸上明明灭灭,将那张总是冷硬的侧脸,镀上一层柔软的暖色。
她忽然转头,看向鸳祁芷。
“好看吗?”她问。
“好看。”鸳祁芷点头,眼睛还望着天空。
影恋琛没说话,只静静看着她。
看着她被烟花映亮的眼睛,看着她微微张开的、还带着元宵甜香的唇,看着她发间那支自己亲手戴上的玉钗。
然后,她忽然伸手,轻轻环住鸳祁芷的肩。
动作很自然,像做过千百遍。
鸳祁芷身体微微一僵,却没有躲。
她靠在影恋琛肩头,继续看着烟花。
烟火在头顶炸裂,光芒璀璨,转瞬即逝。可肩上那只手的温度,却真实而持久。
像在告诉她:这一刻,是真的。
不是梦,不是算计,不是演戏。
是真的。
鸳祁芷闭上眼,深深吸了一口气。
空气里是硝烟的味道,是糖葫芦的甜香,是人群的暖意,还有……影恋琛身上淡淡的、清冽的气息。
这一切,都那么真实。
那么……让人留恋。
左手腕的胎记,此刻安安静静,不再发热。
怀里的山河镜,也毫无动静。
像在沉睡,像在……等待。
等待她的选择。
回家?
还是……留下?
她不知道。
她只知道,此刻,在这个陌生的时代,在这个热闹的元宵夜,在这个人身边——
她忽然不想走了。
想就这样,看一夜烟花,吃一碗元宵,戴一支玉钗,牵一双手。
想就这样,把现代那些冰冷的记忆,那些孤独的节日,那些回家的执念——
都暂时忘记。
哪怕只是今夜。
哪怕只是……片刻。
烟花还在绽放,一朵比一朵盛大。
而鸳祁芷靠在影恋琛肩头,听着她平稳的心跳,看着漫天华彩,心里那根绷了三年的弦,第一次,轻轻松开了。
原来……
原来人世间,真有这样的温暖。
原来她这颗早就冷透的心,真的……还能被捂热。
眼泪终于掉了下来。
无声的,滚烫的,混着烟花的碎光,消失在夜色里。
影恋琛察觉到了。
她没问为什么,只将鸳祁芷搂得更紧了些。
然后,在她耳边,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,轻轻说:
“以后每年元宵,我都陪你看烟花。”
鸳祁芷没说话,只将脸更深地埋进她肩窝。
点了点头。
好。
以后每年。
我们……一起看。
烟花盛放到极致,渐渐稀疏。
人群开始散去,喧嚣渐息。
影恋琛牵着鸳祁芷,慢慢往回走。两人都没说话,可交握的手,却比来时更紧。
路过一个卖糖画的摊子,影恋琛停下,买了一只小兔子糖画,递给鸳祁芷。
“给你的。”她说,眼神温柔得像今晚的月光。
鸳祁芷接过,看着那只晶莹剔透的糖兔子,忽然笑了。
笑得眉眼弯弯,像极了天上那轮满月。
“谢谢。”她轻声说。
谢谢这碗元宵。
谢谢这支玉钗。
谢谢这场烟花。
谢谢……你。
影恋琛看着她笑,也笑了。
两人就这么牵着手,拿着糖画,慢悠悠走回侯府。
身后,最后一朵烟花在夜空中绽开,化作漫天星雨,缓缓坠落。
像在为这个不寻常的元宵夜,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。
也像在预示着——
某些故事的开始。
某些执念的动摇。
某些命运的……悄然转向。
而鸳祁芷握着手里的糖画,看着身边人的侧脸,心里那面名为“回家”的镜子,第一次,映出了别的影子。
温暖的,真实的,让她……舍不得放手的影子。
她不知道这选择是对是错。
她只知道——
今夜,她不想再是一个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