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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7、白甲罗刹 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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漠北的夜,来得早,也来得沉。
毡帐内,火盆里牛粪烧得噼啪作响,投下跳跃的光影。鸳祁芷裹着粗糙的兽皮,坐在火盆旁,盯着那簇跳动的火焰,眼神空茫。
三日了。
她被软禁在这座毡帐里已三日。每日有人送吃食——多是腥膻的羊肉、粗糙的奶饼,还有浑浊的马奶酒。送饭的依旧是那个匈奴女子,名叫阿古拉,汉语说得生硬,眼神却锐利,每次来都要打量她半晌,像在评估一件货物的价值。
皇帝仍在水牢。这是她从阿古拉口中套出的唯一消息——或者说,是阿古拉故意透露给她的。
“你们大晟的皇帝,身子骨不行了。”昨日送饭时,阿古拉一边掰着奶饼,一边漫不经心地说,“漠北的冬天,水牢……呵,能不能活过十天,难说。”
鸳祁芷没接话,只默默喝着羊奶。腥膻的气味让她作呕,可她知道必须喝——活下去,才有机会。
阿古拉盯着她看了半晌,忽然道:“你倒沉得住气。”
“不然呢?”鸳祁芷抬眼看她,“哭闹?寻死?那有用吗?”
阿古拉咧嘴笑了:“你和你那个将军夫人,倒是有几分像。”
影恋琛。
这个名字,像一根细针,轻轻扎进鸳祁芷心里。
“她……”鸳祁芷顿了顿,“在你们口中,是什么样的人?”
“罗刹。”阿古拉吐出两个字,眼神里闪过一丝忌惮,“白盔白甲,戴一张罗刹面具,冲锋时像雪原上的鬼。我们匈奴的勇士,死在她手上的,没有一千也有八百。”
她站起身,走到帐门边,掀开一条缝,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:“大汗怕她。不是怕她杀人,是怕她……不要命。”
不要命。
鸳祁芷想起那个总是一身墨色、脊背挺直的身影。想起她在雪夜中独饮的孤寂,想起她站在废墟前压抑的愤怒,想起她最后朝她奔来时,那双写满惊恐的眼睛。
不要命吗?
或许吧。
可她要的,又是什么?
帐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。马蹄声、呼喝声、兵器碰撞声,由远及近,很快将这座小小的毡帐包围。
鸳祁芷心头一紧。
帐帘被粗暴地掀开,几个匈奴武士闯了进来。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,腰间佩刀,眼神凶狠,说的是匈奴语,鸳祁芷听不懂。
阿古拉挡在她身前,用匈奴语与那壮汉交涉。语气激烈,像是在争吵。
壮汉忽然伸手,一把推开阿古拉,大步走到鸳祁芷面前,上下打量她,眼神像在打量一头待宰的羔羊。
然后,他伸手,朝鸳祁芷抓来——
“住手!”
一声厉喝,从帐外传来。
说的是汉语,声音苍老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壮汉动作顿住,回头。帐帘再次被掀开,一个老者缓步走进来。
老者约莫六十来岁,须发皆白,脸上布满风霜刻下的纹路,眼神却锐利如鹰。他穿着一身华丽的皮袍,头上戴着狼皮帽,腰间挂着一串骨饰——那是匈奴贵族的象征。
壮汉见了老者,立刻躬身行礼,退到一边。
老者走到鸳祁芷面前,打量她片刻,缓缓开口:“你就是冠军侯的夫人?”
汉语说得流利,甚至带点幽州口音。
鸳祁芷站起身,不卑不亢:“是。”
“倒有几分胆色。”老者点点头,“老夫乃匈奴国师,乌维。”
国师?
鸳祁芷心头微动。匈奴国师,地位仅次于大汗,掌管祭祀、占卜、军务,是王庭中举足轻重的人物。
“乌维国师。”她微微颔首,“不知国师驾临,有何指教?”
乌维没回答,只挥挥手。阿古拉和那几个武士躬身退了出去,帐内只剩下两人。
“坐。”乌维在矮桌旁坐下,示意鸳祁芷也坐。
鸳祁芷依言坐下,心中飞快盘算。国师亲自来见她,绝不是为了“看看”这么简单。
“你可知,你们大晟的冠军侯,正在调集大军?”乌维缓缓开口,目光如炬,“幽州、并州、凉州三路兵马,加上北境残部,共十八万人。还有……飞丘军。”
他顿了顿,盯着鸳祁芷:“飞丘军,大晟最精锐的骑兵,驻守京畿,非亡国之危不动。可如今,冠军侯一纸军令,二十万飞丘军,正朝漠北而来。”
二十万!
鸳祁芷心头剧震。影恋琛……竟调了飞丘军?!
她疯了吗?无旨调京畿守军,这是谋逆之罪!
“她……”鸳祁芷声音有些哑,“为了救陛下?”
“救陛下?”乌维笑了,那笑容却冷,“或许吧。但老夫更觉得,她是为了你。”
为了……她?
鸳祁芷怔住了。
“冠军侯此人,老夫研究多年。”乌维手指轻轻敲击桌面,“她冷硬,寡言,重军纪,轻私情。可这次——”他抬眼,看向鸳祁芷,“她调动的兵马,已超出‘救驾’所需。她是在赌,赌上自己的前程,赌上大晟的国运,也要……踏平漠北。”
他顿了顿,缓缓道:“而这一切,或许只因你在这里。”
帐内一时寂静。
只有火盆噼啪,和帐外呼啸的风声。
鸳祁芷坐在那里,手心渗出冷汗。她想起影恋琛最后朝她奔来的眼神,想起那句散在风里的“鸳祁芷——”。
是为了她吗?
还是……只是为了不担“护驾不力”的罪名?
她不知道。
她只知道,心乱如麻。
“国师与我说这些,是何用意?”良久,她听见自己问,声音平静得连她自己都惊讶。
乌维看着她,眼中闪过一丝赞许:“你果然聪明。老夫与你说这些,是想告诉你——冠军侯此举,是在逼我们杀你。”
鸳祁芷瞳孔微缩。
“她大军压境,摆明了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救人。”乌维缓缓道,“若真到了两军对阵之时,你猜,我们是会留着你这个筹码,还是……杀了你,激怒她,让她失去理智,再伺机反击?”
话问得残忍,却是事实。
鸳祁芷握紧袖中的山河镜。镜子烫得惊人,像在回应她此刻翻涌的心绪。
“所以,”她抬眼,看向乌维,“国师是来杀我的?”
“不。”乌维摇头,“老夫是来……给你一条生路。”
生路?
“你们大晟皇帝,活不过十日。”乌维声音低沉,“水牢苦寒,他年事已高,撑不住的。若他死了,你便成了我们手中唯一的筹码。到时,大汗为了震慑冠军侯,或许会……当众杀你祭旗。”
他顿了顿,盯着鸳祁芷的眼睛:“但若,你能帮我们做一件事,老夫可保你不死。”
“什么事?”
“山河镜。”乌维缓缓吐出三个字。
鸳祁芷心头一凛。
“我们知道,镜子在你手中。”乌维道,“永昌七年,陨石坠黑山,镜分两半。一半流入大晟皇宫,另一半……被当年寻镜的猎户私藏,后辗转落入北溟王室手中,成了你的嫁妆。”
他身子前倾,声音压得更低:“把镜子交出来,老夫可保你平安,甚至……送你回北溟。”
鸳祁芷盯着他,良久,忽然笑了。
“国师真会说笑。”她轻声道,“镜子若真在我手中,我为何要交给你们?给了你们,我还有什么价值?”
乌维眼神一沉:“你若不交,只有死路一条。”
“交了,也是死路一条。”鸳祁芷迎着他的目光,“国师以为,我会信‘保我平安’这种话?”
四目相对。
帐内气氛陡然紧绷。
良久,乌维忽然笑了。
“好,好。”他连说两个“好”字,“冠军侯的夫人,果然不是寻常女子。”
他站起身,走到帐门边,又回头看了鸳祁芷一眼:“镜子的事,你再考虑考虑。三日,老夫只给你三日时间。”
说罢,掀帘而出。
帐内重归寂静。
鸳祁芷坐在那里,手心全是汗。
匈奴人知道山河镜在她手中。
他们想要镜子。
而影恋琛……正在调集大军,朝漠北而来。
为了救她?还是为了救皇帝?
亦或是……为了那面镜子?
她不知道。
她只知道,自己正站在悬崖边缘,一步踏错,便是万劫不复。
左手腕的胎记,烫得几乎要烧起来。
怀里的镜子,也在发烫。
像在催促,像在……警告。
她取出镜子,握在掌心。
镜面蒙尘,映不出任何异象。
可她却仿佛看见——千军万马,白甲如雪,一人一骑,冲破风雪,朝她而来。
是梦吗?
还是……即将到来的现实?
她闭上眼,将镜子贴在胸口。
“影恋琛……”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,像在祈祷,也像在告别。
帐外,漠北的风雪,正越刮越猛。
千里之外,北境大营。
中军大帐内,气氛肃杀。
长案上铺着漠北舆图,山川河流、草原戈壁,一一标注。帐中站着十余人,皆是各军主将、副将、参军,个个身着甲胄,神色凝重。
影恋琛坐在主位。
她今日未着墨色,换了一身白盔白甲。
甲是精钢锻造,线条冷硬,在帐内火把照耀下泛着寒光;盔是银白色,遮住半张脸,只露出紧抿的唇和那双深潭般的眼睛。而脸上,戴着一张罗刹面具——青面獠牙,狰狞可怖,遮住了她全部面容。
这是她出征时的装扮。白甲罗刹,漠北鬼将——匈奴人闻之色变的噩梦。
此刻,她坐在那里,即使不说话,周身散发的凛冽杀气,也足以让帐内众将屏息。
“各部兵马,已集结完毕。”李副将上前禀报,“幽州军五万,由张都督统领,驻扎东侧;并州军五万,刘都督统领,驻扎西侧;凉州军五万,马都督统领,驻守南翼。北境残部三万,由末将暂领。飞丘军二十万,主力已抵达黑山以北三十里,前锋三万,由飞丘军主将赵锋统领,随时可出击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更低:“另,潜入漠北的斥候回报,陛下和夫人……被囚于匈奴王庭。陛下关在水牢,夫人软禁在毡帐。匈奴大汗已下令,三日后……当众处决夫人,祭旗。”
“处决”二字,像一把冰锥,狠狠扎进影恋琛心里。
她握紧拳,指甲嵌进掌心,渗出血来,却浑然不觉。
“三日后……”她缓缓开口,声音透过面具,低沉而冰冷,“那便在三日内,踏平王庭。”
帐内众将面面相觑。
三日内,踏平匈奴王庭?
漠北八百里,风雪阻路,匈奴骑兵神出鬼没,王庭更有重兵把守——这简直是痴人说梦!
“侯爷,”东侧的张都督忍不住开口,“三日内赶到王庭已属不易,还要攻破王庭……是否太过冒险?”
影恋琛抬眼看他。
面具下的眼睛,冰冷如刀。
张都督心头一凛,却还是硬着头皮道:“末将以为,当稳扎稳打,先救陛下……”
“陛下要救,夫人也要救。”影恋琛打断他,“三日内,必须攻破王庭。”
“侯爷!”张都督提高声音,“您这是拿二十万将士的性命开玩笑!为了一个女人,值得吗?!”
这话一出,帐内霎时死寂。
所有人大气不敢出,偷眼看向影恋琛。
后者缓缓站起身。
白甲在火光下泛着冷光,罗刹面具狰狞可怖。她走到张都督面前,一步一步,脚步声在寂静的帐内格外清晰。
“张都督。”她开口,声音平静得可怕,“你刚才说……为了一个女人?”
张都督冷汗涔涔,却还是梗着脖子:“末将……末将只是实话实说!侯爷身为三军统帅,当以大局为重!陛下安危关乎国本,而那北溟公主……”
话音未落,帐外忽然传来一声厉喝:
“放肆!”
帐帘被猛地掀开,两人大步走进。
一人身着飞丘军玄甲,身材魁梧,满脸虬髯,正是飞丘军主将赵锋;另一人是个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,面容清癯,眼神锐利,是飞丘军军师,姓诸葛。
赵锋径直走到张都督面前,居高临下盯着他,声音如雷:“张德彪!你吃了熊心豹子胆?!连我家侯爷都敢质疑?!”
张都督脸色发白:“赵、赵将军,末将只是……”
“只是什么?”诸葛军师缓步上前,声音不高,却字字如刀,“侯爷调兵救驾,乃忠君爱国;救夫人,乃夫妻情义。到你口中,却成了‘为了一个女人’?”
他冷冷一笑:“张都督,你莫非是觉得,冠军侯一介女流,不配统领三军?”
这话诛心。
张都督冷汗直流,连忙躬身:“末将不敢!末将只是……只是担心将士们……”
“担心将士们?”影恋琛忽然开口。
她转身,走回主位,从怀中取出一物,重重拍在案上!
那是一块令牌。
玄铁铸造,正面刻着“如朕亲临”,背面是盘龙纹——是先皇御赐,见令牌如见先皇!
“先皇令牌在此。”影恋琛声音冰冷,“此次北伐,本侯为三军统帅,持此令牌,可调天下兵马,可斩不遵军令者。”
她抬眼,目光扫过帐内众将:“谁还有异议?”
无人敢言。
连张都督也扑通跪地:“末将……遵命!”
影恋琛收起令牌,重新坐下:“既然无异议,便听令——”
“飞丘军赵锋。”
“末将在!”
“命你率飞丘军前锋三万,今夜子时出发,轻装简从,直插漠北腹地。沿途遇敌,不必纠缠,目标只有一个——三日内,抵达匈奴王庭!”
“末将领命!”
“幽州军张德彪。”
“……末将在。”张都督声音发颤。
“命你率幽州军五万,为左翼,沿东路推进,牵制匈奴东侧部落。”
“……是。”
“并州军刘振、凉州军马腾。”
“末将在!”两人齐声应道。
“你二人各率本部兵马,为右翼、后军,沿西、南两路推进,形成合围之势。”
“是!”
“北境军李乾。”
“末将在!”李副将挺直腰板。
“你率北境残部三万,随本侯中军行动。”影恋琛顿了顿,“另,挑选三百死士,乔装潜入王庭——不计代价,救出陛下和夫人。”
“末将……领命!”
一条条军令,清晰果断,不容置疑。
众将领命而去,帐内只剩下影恋琛、赵锋、诸葛军师三人。
“侯爷,”赵锋低声道,“张德彪那厮,要不要……”
“不必。”影恋琛摇头,“大战在即,不宜内讧。他若有异动,战场之上,军法处置。”
赵锋点头,又犹豫道:“侯爷,您真要亲自率中军深入?漠北凶险,不如让末将……”
“我必须去。”影恋琛打断他,声音很低,“她在那里。”
赵锋张了张嘴,最终只能躬身:“末将……明白了。”
他和诸葛军师退了出去。
帐内重归寂静。
影恋琛摘下面具,露出那张疲惫却坚毅的脸。她走到帐门边,掀开帘子,望向北方。
风雪呼啸,夜色如墨。
漠北的方向,什么也看不见。
可她仿佛能看见——那座囚禁着鸳祁芷的毡帐,那盏在寒风中摇曳的孤灯。
“等我。”她低声说,声音散在风里,轻得几乎听不见,“这一次,我一定……带你回家。”
她戴上面具,转身走回案前。
白甲在火光下泛着冷光,罗刹面具狰狞依旧。
可那双眼睛,却燃着冰冷的、决绝的火。
像要将这漠北的风雪,都烧成灰烬。
子时,号角吹响。
三万飞丘军铁骑,如黑色洪流,冲出营地,没入茫茫雪原。
而后,是左翼、右翼、后军……
二十万大军,分四路,如四把利剑,直刺漠北心脏。
而中军帐前,影恋琛翻身上马。
白盔白甲,罗刹面具,在火把照耀下,像一尊来自幽冥的杀神。
她最后看了一眼北方,勒转马头。
“出发。”
马蹄踏雪,铁甲铿锵。
一场注定载入史册的北伐,就此拉开序幕。
而漠北深处,那座囚禁着鸳祁芷的毡帐里,火盆将熄。
她握着手腕上发烫的胎记,望着帐顶,一夜未眠。
冥冥中,仿佛听见了……远方的马蹄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