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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4、镜语心迹 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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翌日清晨,雪后初晴。
阳光刺破云层,洒在覆雪的营地上,反射出刺目的光。将士们早早起来,清扫营道,分发晨粮——今日的粥明显稠了许多,每个人还分得半个粗面馍,营地里久违地有了笑声。
鸳祁芷醒来时,天光已大亮。她起身梳洗,看着镜中自己眼下淡去的乌青,心里那点疲惫,似乎也被昨夜一场饱睡驱散了些。
映雪端来早膳——一碗热腾腾的肉糜粥,两个白面馍,还有一小碟腌菜。
“今日的伙食……”鸳祁芷微讶。
“是侯爷特意吩咐的。”映雪笑道,“说夫人一路辛苦,该补补身子。”
鸳祁芷心头一动,没说什么,默默用膳。粥很香,肉糜炖得烂熟,白面馍也松软——比她在路上啃的干粮不知好多少倍。
用过早膳,她正想去伤兵营看看,帐外传来脚步声。
“夫人,侯爷请您去主帐议事。”是李副将的声音。
来了。
鸳祁芷定了定心神,整理好衣襟,跟着李副将往主帐去。
主帐内炭火熊熊,暖意融融。影恋琛已等在案前,今日她未着甲,只一身墨色常服,头发松松束在脑后,几缕碎发垂在额前,衬得那张脸少了几分冷硬,多了些……柔和?
“坐。”她示意鸳祁芷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。
李副将退了出去,帐内只剩下两人。
沉默片刻,影恋琛先开口:“昨日陛下的话,你听懂了?”
鸳祁芷垂眸:“妾身愚钝。”
“你不愚钝。”影恋琛淡淡道,“你若是愚钝,就不会看出陛下话里的深意。”
她顿了顿,声音低了些:“陛下……对我起了疑心。”
这话她说得平静,像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。可鸳祁芷却听出了那平静下的苦涩与……自嘲。
“功高盖主,古来如此。”她轻声道。
“是啊。”影恋琛扯了扯嘴角,“可我从没想过,会轮到自己身上。”
她起身,走到窗边,掀开帘子一角,望着外面覆雪的营地:“我十七岁从军,二十岁封侯,二十四岁掌北境兵权。这些年,我守的是大晟的国门,流的是自己的血。从未有过二心。”
她的背影在晨光中挺直,却也……孤寂。
“可陛下不信。”她转过身,看向鸳祁芷,“或者说,他不能信。卧榻之侧,岂容他人鼾睡?更何况,我手握重兵,功勋太盛,已成了他心头的一根刺。”
鸳祁芷看着她。这个总是冷硬如铁的女人,此刻站在这里,说着最残酷的真相,脸上却没什么表情。
可她那双眼睛——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睛里,此刻却映着窗外雪光,亮得惊人,也……冷得惊人。
“所以陛下想让我交出兵权。”影恋琛走回案前坐下,“让我回府,娶妻生子,过安生日子。这样,他才安心。”
“那侯爷……打算如何?”鸳祁芷轻声问。
影恋琛没立刻回答。她拿起案上的茶盏,抿了一口,茶已凉了,她却浑然不觉。
良久,她放下茶盏,抬眼看向鸳祁芷:“昨日,我与陛下上了黑山。”
鸳祁芷心头一跳。
“陛下对黑山的兴趣,超出我的预料。”影恋琛缓缓道,“他详细询问了永昌七年陨石坠落的地点,问了当年猎户发现镜子的经过,甚至……亲自下到谷底,在陨坑附近转了很久。”
她顿了顿,声音更低了:“回来路上,他忽然问我——‘恋琛,你觉得那山河镜,真有通天彻地之能吗?’”
帐内一时寂静。
炭火噼啪作响,窗外传来将士操练的呼喝声,遥远而模糊。
“妾身……不知。”鸳祁芷最终只能这样说。
“我也不知道。”影恋琛看着她,眼神深邃,“但我知道,陛下想要那面镜子。”
她站起身,走到鸳祁芷面前,俯身,声音压得极低:“而你,鸳祁芷,你在黑山找到的,就是山河镜,对不对?”
鸳祁芷浑身一僵。
她抬头,对上影恋琛的眼睛。那里面没有质问,没有怀疑,只有一种……了然。
她知道了。
什么时候知道的?是在她说“丢了”的时候?还是在温泉池里,她问“你究竟想要什么”的时候?
“侯爷……”她张了张嘴,却不知该说什么。
“镜子在你那里。”影恋琛打断她,不是疑问,是陈述,“那日你从黑山回来,我就察觉你神色有异。后来粮仓起火,你被怀疑,却只字不提镜子的事——你不是那种会为无关紧要之物撒谎的人。”
她直起身,背对着鸳祁芷:“所以那镜子,对你很重要。重要到你宁可被我误会,也不愿交出来。”
帐内重归寂静。
鸳祁芷握着袖中的镜子,掌心出汗。镜面冰凉,镜背的山川纹路硌着她的手心。
她该说实话吗?说这镜子是她回家的希望?说她是穿越者,来自千年之后?说她在找一个虚无缥缈的“归乡之路”?
影恋琛会信吗?
还是……会把她当成疯子?
“侯爷。”她最终开口,声音有些哑,“妾身……确实找到了镜子。”
影恋琛转身看她。
“那镜子,对妾身很重要。”鸳祁芷继续说,一字一句,“重要到……比性命还重要。”
“为什么?”影恋琛问,“那只是一面古镜。即便真是上古遗宝,于你一个女子,又有何用?”
有何用?
能回家。
能回到她熟悉的那个世界,那个有汽车有网络有她所有不堪回忆的世界。
可这话,她说不出口。
她沉默许久,忽然问:“侯爷可曾……做过一些很奇怪的梦?”
影恋琛挑眉:“梦?”
“嗯。”鸳祁芷点头,“梦里,有雾,有光,有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白衣人。那人念着诗,说着听不懂的话。梦里还有……一只黑狐,一条白蛇。”
她抬眼,看向影恋琛:“黑狐矫健冷峻,白蛇柔美危险。它们彼此追逐,彼此纠缠,像……宿命。”
影恋琛的眼神变了。
“你……”她声音微紧,“也梦见过?”
“也?”鸳祁芷抓住了这个字,“侯爷也梦见过?”
影恋琛没回答,只走到案前,拿起笔,在纸上飞快写下几个字,递给鸳祁芷。
纸上写着两句诗:
“赤绳早系双足,白刃终成夙契。”
鸳祁芷呼吸一滞。
这是……梦里白衣人念的诗!
“这是……”她抬头,看向影恋琛。
“我母亲生前,常念这两句。”影恋琛的声音很低,带着某种压抑的情绪,“她说,这是她家乡的古老歌谣,说的是……命定的姻缘,也是命定的劫数。”
她看着鸳祁芷:“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。连李副将他们都不知道。”
“那侯爷……也梦见过狐与蛇?”
影恋琛沉默片刻,点头:“梦见过。不止一次。每次醒来,都记得那双金色的眼睛,和……琥珀色的眼睛。”
金眸是黑狐,琥珀眸是白蛇。
鸳祁芷心跳如鼓。所以那个梦,不是她一个人的幻觉。影恋琛也梦见过,甚至……比她更早。
“镜子……”她握紧袖中的山河镜,“镜子能照出那些画面。我看见了……你和我。”
影恋琛瞳孔骤缩。
“在镜中,我们站在雪地里,并肩而立。”鸳祁芷的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什么,“然后你说……‘他朝若是同淋雪,此生也算共白头’。”
帐内死寂。
只有炭火噼啪,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。
影恋琛盯着鸳祁芷,那双总是冰冷的眼睛里,此刻翻涌着震惊、困惑,还有一丝……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。
同淋雪。
共白头。
这话……她从未说过。
可为何,从鸳祁芷口中说出来,却觉得……似曾相识?
像在某个遥远的梦里,在某个被遗忘的时空,她真的说过这样的话。
“镜子……给我看看。”良久,她哑声道。
鸳祁芷犹豫了一瞬,最终还是从袖中取出那面完整的山河镜,递了过去。
影恋琛接过。
镜子入手温润,镜背的山川纹路古朴神秘。她翻过镜面——蒙尘,模糊,只能隐约映出自己的脸。
没有异象,没有画面,没有那句“同淋雪共白头”。
“它只对我有反应。”鸳祁芷轻声道,“或许是……认主?”
影恋琛没说话,只盯着镜面。许久,她将镜子递还给鸳祁芷。
“收好。”她说,声音恢复了平静,“别让任何人知道,镜子在你这里。”
“侯爷不问我……为什么要找这镜子?”鸳祁芷接过镜子,低声问。
影恋琛看着她,看了许久。
晨光从窗缝漏进来,照在鸳祁芷脸上,将她苍白的脸映得近乎透明。那双眼睛里,有迷茫,有挣扎,也有一种她看不懂的……执念。
像在寻找什么,像在逃离什么。
像……她自己。
“每个人都有秘密。”最终,影恋琛只说了这么一句,“你不想说,我便不问。”
她顿了顿,声音低了些:“只是,鸳祁芷,你要知道——这镜子,不止你想要,陛下想要,或许……还有更多人想要。它是一面镜子,也是一道催命符。”
鸳祁芷心头一凛。
“我不会告诉陛下,镜子在你这里。”影恋琛继续道,“但你要自己保护好。若有一日,它给你带来灾祸……”
她没说完,但鸳祁芷听懂了。
若有一日,这镜子暴露了,她不会保她。
也不能保她。
因为那时,保她,就是与皇帝为敌,与整个大晟为敌。
“妾身明白。”鸳祁芷垂下眼帘,“谢侯爷……不追究。”
影恋琛没说话,只走到窗边,望着外面覆雪的营地。阳光刺目,雪地反射着白光,晃得人眼睛发疼。
良久,她忽然开口:“那日温泉,你说你在找镜子。我问你为什么,你说……‘只是想看看’。”
她转过身,看向鸳祁芷:“现在我知道了,你不是‘只是想看看’。你是非找到不可。”
鸳祁芷沉默。
“所以,”影恋琛走近一步,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案几,“你嫁给我,来北境,去黑山——都是为了这面镜子,对吗?”
话问得直接,也问得残忍。
鸳祁芷握紧手中的镜子,指尖发白。
她可以撒谎,可以否认,可以像之前那样,说些冠冕堂皇的话。
可看着影恋琛那双眼睛——那双此刻平静无波,却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——她忽然,不想撒谎了。
“是。”她听见自己说,声音轻得像叹息,“都是为了这面镜子。”
话音落下,帐内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影恋琛盯着她,眼神深不见底。良久,她扯了扯嘴角,笑了。
那笑容很淡,很冷,带着自嘲,也带着……某种释然。
“果然。”她低声道,“我早该想到的。一个北溟公主,怎么会无缘无故对一面古镜这么执着?怎么会愿意拿出全部嫁妆,换将士们的粮草?怎么会……”
她顿了顿,没说完。
可鸳祁芷知道她想说什么——怎么会,对她这个被迫娶她的将军,生出半点真心?
都是假的。
都是算计。
都是为了那面镜子。
心脏像是被什么攥住了,疼得她喘不过气。她想说不是这样的,想说那些教字、缝衣、救治伤兵,不全是为了算计;想说拿出嫁妆换粮,不全是为了获取信任。
可话到嘴边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因为就连她自己,也分不清了。
“侯爷……”她张了张嘴。
“不必解释。”影恋琛打断她,声音已恢复了一贯的冷静,“各取所需罢了。你要镜子,我要……一个能让陛下安心的‘妻子’。”
她走回案后坐下,拿起一份军报,不再看鸳祁芷:“你回去吧。镜子的事,我会保密。但以后——”
她顿了顿,声音冷了下来:“不要再做多余的事。”
逐客令。
鸳祁芷站起身,握着镜子,转身朝帐门走去。走到门口时,她忽然停下,回头:“侯爷。”
影恋琛抬眼。
“那日在黑山,我说镜子丢了,是骗你的。”鸳祁芷轻声道,“但我找到它时,心里想的,不是‘终于可以回家了’。”
她顿了顿,看着影恋琛的眼睛:“我想的是——‘等将士们有了粮食,等这个冬天过去,我再……’”
她没说完,掀帘而出。
帐内,影恋琛僵坐在案后,手中的军报,许久未翻一页。
窗外阳光刺目,雪地白得晃眼。
而她心里,却像是被什么东西,轻轻刺了一下。
不疼。
却……空落落的。
鸳祁芷走回自己营帐的路上,脚步沉重。
她不该说那些话的。不该在影恋琛已经看穿一切的时候,还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。
可她还是说了。
为什么?
她不知道。
她只知道,当看见影恋琛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失望时,她心里某个角落,也跟着塌了一块。
回到营帐,映雪正在收拾床铺,见她脸色苍白,吓了一跳:“公主,您怎么了?是不是侯爷……”
“没事。”鸳祁芷摇头,走到案前坐下,将山河镜放在桌上。
镜子静静躺着,蒙尘的镜面映不出任何光彩。
她看着它,忽然觉得……很累。
为了这面镜子,她穿越三年,苦苦寻找;为了这面镜子,她嫁给不爱的人,来到这苦寒之地;为了这面镜子,她撒谎、算计、甚至……差点丢了性命。
值得吗?
她不知道。
她只知道,回家的路,还很长。
而这条路上,又多了一个……她不想伤害,却已经伤害了的人。
帐外传来将士们的笑声,是领到新棉衣的欢喜。
帐内,炭火噼啪,温暖如春。
可鸳祁芷却觉得,心里某个地方,冷得像外面的雪。
她拿起镜子,贴在左手腕胎记上。
镜子冰凉,胎记温热。
像两个极端,却在她身上,诡异共存。
“你到底……要带我去哪里?”她低声问。
镜子没有回答。
只有帐外风声,呼啸而过。
像某种遥远的呼唤,也像某种……无言的叹息。
这一日,过得格外漫长。
鸳祁芷没去伤兵营,也没去教字,只待在帐中,看着那面镜子,发呆。
黄昏时分,李副将来报,说陛下明日要启程回都,今夜在主营帐设宴,为陛下饯行。
“侯爷让夫人也去。”李副将说,眼神有些复杂,“说……陛下想见见您。”
鸳祁芷心下一沉。
皇帝想见她,绝不会只是“见见”这么简单。
是为了镜子?还是为了……试探影恋琛?
她不知道。
但她必须去。
“知道了。”她点头,“我会准时到。”
李副将欲言又止,最终还是退了出去。
帐内重归寂静。
鸳祁芷走到妆台前,看着镜中的自己。脸色苍白,眼神黯淡,像一株失了水分的花。
她拿起胭脂,轻轻点在唇上。
色泽艳红,点亮了整张脸,却……掩不住眼底的疲惫。
就像那日大婚,她也是这样,涂上胭脂,去见那个被迫娶她的人。
如今,又要涂上胭脂,去见那个……想要她性命的人。
真是讽刺。
她放下胭脂,闭上眼。
脑海里,是影恋琛那双失望的眼睛。
是那句“各取所需罢了”。
是那声……冰冷的“夫人”。
心脏又疼了一下。
她按住心口,深深吸了口气。
不能再想了。
她还有路要走。
还有家要回。
至于影恋琛……
她睁开眼,看向帐外渐暗的天色。
就当是一场梦吧。
一场荒唐的,短暂的,注定要醒的梦。
而今晚这场宴,或许就是……梦醒的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