晋江文学城
下一章 上一章  目录  设置

13、暗游君心 ...

  •   第五日黎明,天还未亮透,车队便已集结在东市口。
      三十辆大车满载物资,首尾相连,在积雪的街道上排成长龙。每辆车配两匹健马,车夫都是车马行最好的老把式,另有五十名李副将挑选的精锐亲兵随行护卫,人人佩刀挎弓,神色肃穆。
      鸳祁芷裹着厚厚的大氅站在车旁,看着最后一袋粮食装车捆牢。晨风凛冽,吹得她脸颊发疼,可她心里却一片滚烫——终于,要回北境了。
      “夫人,都妥当了。”李副将上前禀报,“随时可以出发。”
      “走。”鸳祁芷翻身上一辆轻便马车——这是特意留的,比运货的大车快些。她掀开车帘,最后看了一眼天渊城朦胧的轮廓。
      这一去,不知何时再回。
      但她没有犹豫。
      “出发!”
      鞭声破空,马匹嘶鸣,车轮碾过积雪,缓缓驶动。车队像一条苏醒的长龙,蜿蜒着驶出城门,一路向北。
      这一路,鸳祁芷几乎日夜兼程。白日赶路,夜间若遇驿站便稍作歇息,若在荒野便就地扎营。她吃得简单,睡得也少,大多数时间都坐在车辕上,盯着前路,催促着再快些。
      李副将劝过几次:“夫人,您这样身子会垮的。”
      “无妨。”鸳祁芷总是这样答,“将士们等不起。”
      她心里确实急。粮草被烧已过去半月,北境该是怎样光景?那些将士,那些她教过识字的小兵,那些她包扎过伤口的伤兵,他们……还撑得住吗?
      还有影恋琛。
      那个在雪夜中独饮的女人,那个为将士粮草愁白了头的将军,那个……曾误会她又向她道歉的“丈夫”。
      她得回去。
      必须回去。
      左手腕的胎记,这几日又隐隐发热。怀里的山河镜倒一直安静,像是完成了某种使命,陷入沉睡。可鸳祁芷知道,一切远未结束——镜中的画面,那句“他朝若是同淋雪”,都像预言,悬在头顶,不知何时会应验。
      她摇摇头,不再去想。
      眼下最重要的,是把这批物资安全送到。
      车队行至第五日,进入北境地界。雪更大了,风也更狂,官道几乎被积雪掩埋,车轮不时打滑。有时不得不全员下车,铲雪开道,才能勉强前行。
      这日午后,车队在一片密林外暂歇。李副将正安排人喂马修车,林中忽然惊起一群寒鸦!
      “戒备!”李副将厉喝。
      亲兵们瞬间拔刀,将车队护在中央。林深处,隐约传来马蹄声——不是一匹,是数十匹,正朝这边疾驰而来!
      “是匈奴骑兵?”有亲兵低声道,声音发紧。
      鸳祁芷掀开车帘,望向密林。她手心出汗,却强迫自己镇定——若真是匈奴人,这一车车物资,便是最好的靶子。
      马蹄声越来越近,林中积雪簌簌落下。
      然后,一队骑兵冲出树林——
      玄甲,墨氅,大晟军旗!
      是北境驻军!
      为首的将领勒马停在车队前,翻身下马,朝鸳祁芷抱拳行礼:“末将王铮,奉侯爷之命,特来接应夫人!”
      是王校尉。那日在侯府前厅,曾夸她“风采非凡”的那个将领。
      鸳祁芷松了口气,下车还礼:“王将军辛苦。侯爷……可还好?”
      “侯爷一切都好,就是惦记夫人。”王校尉咧嘴一笑,“知道夫人押运物资回来,特地让末将带三百骑兵,沿途护卫。”
      他看了一眼车队,眼中闪过惊叹:“这么多……夫人真是……”
      “都是将士们急需的。”鸳祁芷打断他,“事不宜迟,继续赶路吧。”
      有北境骑兵加入,车队行进速度快了许多。又行两日,终于,黑山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。
      远处营地的炊烟,在风雪中袅袅升起。
      到了。
      鸳祁芷心跳加快。她掀开车帘,极目远眺——营寨轮廓越来越清晰,辕门大开,隐约能看见里面人影晃动。
      车队驶入辕门时,营地瞬间沸腾了。
      “是夫人!夫人回来了!”
      “看那些车!满满的都是货!”
      “有救了!咱们有救了!”
      将士们从营帐里涌出来,围在道路两旁。他们大多面色憔悴,衣衫单薄,可此刻眼睛里却闪着光,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激动与感激。
      鸳祁芷下了车。寒风刺骨,她却觉得心头滚烫。她看见那些她教过识字的小兵挤在人群前头,朝她用力挥手;看见伤兵营里拄着拐杖的士兵,朝她深深鞠躬;看见伙夫、马夫、普通士卒,一张张陌生的脸上,写满了最朴实的谢意。
      这画面,让她眼眶发酸。
      原来被人真心感激,是这样一种感觉。
      原来她做的这些,真的……有意义。
      “夫人。”
     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
      鸳祁芷转身。
      影恋琛站在不远处。
      她今日未着甲,一身墨色常服,外罩玄色大氅,长发束在玉冠中。脸上没什么表情,可那双总是冰冷的眼睛里,此刻却映着营地的火光,亮得惊人。
      她看着她,看了许久。
      然后,缓缓走上前,在她面前站定。
      “回来了。”她说,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了什么。
      “嗯。”鸳祁芷点头,“物资都带回来了。粮食、布匹、棉花、药材……都在车上。”
      影恋琛的目光扫过那一辆辆满载的大车,又落回鸳祁芷脸上。她看见她眼底的乌青,看见她冻得发紫的嘴唇,看见她大氅下明显单薄了许多的身形。
      这一路,她定是吃了不少苦。
      “辛苦你了。”影恋琛低声道。
      鸳祁芷摇摇头:“不辛苦。将士们才辛苦。”
      两人正说着,营地东侧忽然传来一阵骚动。内侍尖细的嗓音穿透寒风:
      “圣驾到——!”
      众人齐齐噤声,转身望去。
      承景帝在一众官员、御林军簇拥下,缓步走来。他今日未着龙袍,只一身玄色常服,外罩明黄斗篷,面容儒雅,唇角带着温和的笑意。
      可鸳祁芷却敏锐地察觉到,那笑意未达眼底。
      “宁安回来了?”承景帝走到近前,目光扫过车队,眼中闪过一丝讶异,“这么多物资……都是你带回来的?”
      鸳祁芷屈膝行礼:“回陛下,妾身动用了部分嫁妆,换了些将士急需之物。”
      “部分嫁妆?”承景帝挑眉,“朕听说,你可是搬空了半个侯府库房啊。”
      这话说得轻巧,却让鸳祁芷心头一凛。陛下对她的动向,了如指掌。
      “能为将士尽绵薄之力,是妾身本分。”她垂眸答道。
      “好一个本分。”承景帝点点头,又看向影恋琛,“恋琛啊,你这夫人,真是娶对了。不仅容貌出众,心地也善,更难得的是——舍得。”
      他拍了拍影恋琛的肩,语气亲昵:“有这样的贤内助在,你日后便可多些时间回府,陪陪夫人,也……尽早为大晟诞下子嗣,延续香火。”
      这话说得随意,像是在说家常。
      可鸳祁芷却听出了弦外之音——多回府,少在军营;诞子嗣,交兵权。
      她心里冷笑。果然,帝王心术,古今皆同。影恋琛功高盖主,手握重兵,皇帝这是……忌惮了。
      影恋琛显然也听懂了。她神色不变,只躬身道:“陛下厚爱,臣感激不尽。只是北境未宁,匈奴未退,臣不敢有片刻懈怠。”
      “诶,话不能这么说。”承景帝摆摆手,“将士们要守,家也要顾。你母亲当年就常跟朕说,希望你能娶个好妻子,过安生日子。如今宁安这般贤惠,你该珍惜才是。”
      他顿了顿,又笑道:“等开春后战事稍缓,朕便准你几个月的假,好好回府陪夫人。若是能在这期间传来喜讯,那便是双喜临门,朕重重有赏!”
      话说得滴水不漏,全是长辈关怀。
      可字字句句,都在暗示影恋琛:该交权了。
      鸳祁芷站在一旁,心里飞快盘算。试管婴儿?古代哪有这技术。皇帝这是逼影恋琛生孩子,好让她分心军务,最好能彻底卸甲归府。
      她抬眼看向影恋琛。后者依旧垂首站着,侧脸在风雪中冷硬如铁,看不出情绪。
      可鸳祁芷知道,她心里定是翻江倒海。
      “陛下美意,臣心领了。”影恋琛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,不卑不亢,也不接茬。
      承景帝深深看了她一眼,没再继续这个话题,转而问起物资清点、分发事宜。影恋琛一一作答,条理清晰,态度恭谨。
      可鸳祁芷能感觉到,两人之间那种微妙的、暗流涌动的张力。
      皇帝对影恋琛,已经不只是欣赏重用了。
      是忌惮,是猜疑,是……想方设法要削弱她的势力。
      而影恋琛,显然也心知肚明。
      所以她才更不敢松懈,更不敢交权——因为一旦失去兵权,等待她的,或许就是鸟尽弓藏的结局。
      就像……她母亲当年那样。
      物资清点持续了一个时辰。承景帝亲自看了几车粮食布匹,又去伤兵营转了转,说了些安抚将士的话,这才起驾回主营帐。
      他一走,营地气氛明显松快了许多。
      影恋琛开始安排物资分发。粮食入仓,布匹棉花分到各营,药材送进军医帐。她做事雷厉风行,指令清晰,将士们领了物资,个个喜笑颜开,营地终于有了些过年的喜气。
      鸳祁芷站在一旁看着,心里却沉甸甸的。
      皇帝今日这番话,是个信号。
      北境的平静,怕是维持不了多久了。
      “夫人。”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
      鸳祁芷回头,是那个脸上有雀斑的小兵——王二狗。他怀里抱着一床新棉被,笑得见牙不见眼:“夫人,这是刚发的!可厚实了!”
      “嗯。”鸳祁芷微笑,“晚上能睡个暖和觉了。”
      “何止晚上!”王二狗兴奋道,“侯爷说了,今晚加餐!每人一碗肉汤,两个白面馍!大伙儿都乐疯了!”
      他说着,忽然想起什么,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,小心翼翼展开:“夫人您看!俺会写名字了!”
      纸上歪歪扭扭写着“王二狗”三个字,墨迹深浅不一,却一笔一划,极其认真。
      鸳祁芷眼眶一热。
      “写得很好。”她轻声道,“以后,要多练。”
      “嗯!”王二狗用力点头,宝贝似的把纸折好,揣回怀里,抱着棉被跑开了。
      鸳祁芷看着他的背影,心里那点沉重,忽然被冲淡了些。
      或许……她做的这一切,真的值得。
      “在想什么?”
      影恋琛的声音在身侧响起。
      鸳祁芷转头,见她不知何时已安排好分发事宜,正站在她身侧,看着王二狗跑远的方向。
      “没想什么。”鸳祁芷摇头,“只是觉得……他们很容易满足。”
      “是啊。”影恋琛低声道,“一顿饱饭,一床暖被,就能让他们高兴好几天。”
      她顿了顿,转头看向鸳祁芷:“谢谢你。”
      “侯爷又说这话。”鸳祁芷垂下眼帘,“妾身只是做了该做的。”
      “该做的……”影恋琛重复着这三个字,忽然轻轻笑了,“这世上,哪有什么是该做的?只有愿不愿做罢了。”
      她看着鸳祁芷,眼神深邃:“你本可以不做的。”
      鸳祁芷一怔。
      是啊,她本可以不做的。
      她只是一个想回家的穿越者,一个被强塞给影恋琛的政治联姻工具。她可以待在侯府,锦衣玉食,安稳度日,等找到回家的方法,一走了之。
      可她没有。
      为什么?
      她不知道。
      或许是因为那些将士年轻而真诚的脸,或许是因为影恋琛在雪夜中独饮的背影,或许是因为……某种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、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。
      “妾身……”她张了张嘴,最终只说了句,“想这么做。”
      影恋琛看着她,看了许久。风雪在两人之间飞舞,落在肩头发梢,很快积了薄薄一层。
      “他朝若是同淋雪,此生也算共白头。”
      镜中那句话,忽然在鸳祁芷脑海中响起。
      她心头一跳,下意识抬眼。
      影恋琛正伸手,拂去她肩头的雪。动作很轻,很自然,像做过千百遍。
      “雪大了,回去吧。”她说,“你一路奔波,该好好歇息。”
      “嗯。”鸳祁芷点头。
      两人并肩走回营帐。雪越下越大,落在她们身上,像披了一身白纱。
      路过主营帐时,里面灯火通明,隐约能听见皇帝与官员议事的声音。影恋琛脚步顿了顿,却没停留,只低声对鸳祁芷道:“今晚好好休息。明日……我有事与你商量。”
      “什么事?”
      影恋琛却没回答,只深深看了她一眼:“明日再说。”
      她将鸳祁芷送到营帐前,转身朝自己的主帐走去。背影在风雪中挺直,却莫名地……有些孤寂。
      鸳祁芷站在帐前,看着她走远,心里那点不安,又涌了上来。
      明日,她要说什么?
      与皇帝今日的试探有关吗?
      与……山河镜有关吗?
      她不知道。
      她只知道,北境这场雪,怕是……要越下越大了。
      帐内,映雪已备好热水。鸳祁芷褪去大氅,浸入温热的水中,长长舒了口气。
      疲惫如潮水般涌来。
      可心里那根弦,却依旧紧绷。
      她取出怀中的山河镜。镜面依旧蒙尘,映不出任何异象。可握在掌心,却隐隐发烫,像在回应她心中的不安。
      “你究竟……藏着什么秘密?”她低声问。
      镜子没有回答。
      只有帐外风雪呼啸,像某种遥远的呼应。
      这一夜,鸳祁芷睡得并不安稳。
      梦里,她又看见了那幅画面——她和那个模糊的人影,站在雪中,并肩而立。
      这一次,她看清了那人影的侧脸。
      是影恋琛。
      镜中的影恋琛转头看她,嘴唇动了动。
      依旧没有声音。
      可鸳祁芷却“听”清了——
      “小心。”
      只有两个字。
      小心什么?
      她惊醒时,天还未亮。
      帐外,风雪已停,万籁俱寂。
      只有更鼓声,一声,又一声。
      漫长而寂寥。
      像在倒数着,某个即将到来的、谁也无法预知的明天。

  • 昵称:
  • 评分: 2分|鲜花一捧 1分|一朵小花 0分|交流灌水 0分|别字捉虫 -1分|一块小砖 -2分|砖头一堆
  • 内容:
  •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注:1.评论时输入br/即可换行分段。
  •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.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。
  •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查看评论规则>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