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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2、嫁妆易粟 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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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渊城的腊月,比北境温和许多,却依旧寒意刺骨。
马车驶入城门时,已是午后。街道两旁积雪未化,屋檐下挂着冰凌,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。行人缩着脖子匆匆走过,呵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成雾。
鸳祁芷掀开车帘一角,看着这座她离开不过月余的都城。熟悉的街景,熟悉的喧嚣,熟悉的——属于权力中心的那种压抑而繁华的气息。
“夫人,咱们是先回侯府,还是……”李副将策马来到车旁,低声询问。
“去东市。”鸳祁芷放下车帘,“直接去粮行。”
马车调转方向,驶向东市。那里是天渊城最大的商贾聚集地,粮行、布庄、钱庄、当铺林立,三教九流混杂,平日便热闹非凡,年关将至,更是人声鼎沸。
鸳祁芷的马车停在“广丰粮行”门前。这是天渊城最大的粮商,背后有户部官员的背景,生意遍布南北,信誉也好。
李副将上前交涉。不多时,粮行掌柜亲自迎了出来——一个五十来岁的微胖男子,满面红光,眼神精明。
“贵人里面请!里面请!”
鸳祁芷下了车,裹紧狐裘,走进粮行。店内宽敞,空气中弥漫着谷物特有的干燥气息。货架上摆着各种米面豆类,墙上挂着各地粮价的水牌,伙计们正忙着称重、装袋、记账,算盘声噼啪作响。
掌柜引她到内间雅室,奉上热茶:“不知贵人要买多少粮食?作何用途?”
鸳祁芷没碰茶盏,只从袖中取出一份清单,递给掌柜:“我要这些。十日之内,备齐。”
掌柜接过清单,扫了一眼,眼睛顿时瞪圆了。
“这……这么多?!”他声音都变了调,“五千石精米,三千石粗面,两千石豆料,还有……五百石盐?!”
“不止。”鸳祁芷又递上一张单子,“还有棉布一千匹,棉花三千斤,皮裘五百件。”
掌柜的手都在抖:“贵人……您这是要……要养一支军队啊!”
“正是。”鸳祁芷声音平静,“北境将士缺衣少食,这些是救急用的。”
掌柜咽了口唾沫,小心翼翼地问:“那……那这钱……”
“钱不是问题。”鸳祁芷看了李副将一眼。李副将会意,拍了拍手。
外间候着的亲兵抬进来两个箱子。箱子打开——一箱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金锭,在室内烛火下闪着耀眼光芒;另一箱是各种珠宝首饰,翡翠、玛瑙、珍珠、珊瑚,琳琅满目,价值连城。
掌柜眼睛都直了。
“这是定金。”鸳祁芷道,“按市价折算,应够三成。余下七成,待货备齐,再付。”
“够!够!”掌柜连连点头,目光却还黏在那些珠宝上,“只是……这么大批货,十日之内备齐,实在有些……”
“加一成价。”鸳祁芷打断他,“五日内备齐。”
掌柜眼睛一亮:“当真?”
“当真。”鸳祁芷站起身,“五日后,我来验货。若货不对板,或拖延时日——”她顿了顿,声音冷了下来,“广丰粮行的招牌,就别想在天渊城挂下去了。”
掌柜浑身一凛,连忙躬身:“贵人放心!小的就算不吃不睡,也一定给您备齐!”
从广丰粮行出来,天色已近黄昏。李副将跟在鸳祁芷身后,欲言又止。
“想说什么?”鸳祁芷头也不回地问。
“夫人……”李副将压低声音,“您那两箱东西,怕是……不止值三成吧?”
“是不止。”鸳祁芷淡淡道,“但若不让他们尝些甜头,他们怎会尽心办事?”
李副将愣了愣,随即恍然——夫人这是故意多给了些,既是定金,也是……封口费。
这么大笔交易,若不堵住粮商的嘴,消息传出去,指不定会惹来什么麻烦。
他看向鸳祁芷的背影,眼神里多了几分敬佩。
这位夫人,不仅心善,心思也够深。
接下来几日,鸳祁芷几乎跑遍了天渊城所有大商行。粮、布、棉、盐、药——凡是北境急需的物资,她都一一采买。每笔交易,她都亲自谈价、验货、付款,事无巨细,亲力亲为。
李副将跟在她身边,看着她从早忙到晚,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,心中那点敬佩,渐渐变成了……心疼。
这日午后,他们在“瑞祥布庄”验货。库房里堆满了新到的棉布,鸳祁芷一匹匹仔细检查,看织工,摸厚度,验染色。她手指冻得通红,却毫不在意。
“夫人,歇会儿吧。”李副将忍不住劝道,“这些粗活,让伙计们做就行。”
“不行。”鸳祁芷头也不抬,“将士们穿在身上的东西,不能马虎。”
她说着,又打开一匹布。这次眉头却皱了起来:“这匹不行。织得太疏,不保暖。”
布庄掌柜连忙赔笑:“贵人眼力真好!这是江南的新式样,轻薄透气……”
“我要的是保暖,不是轻薄。”鸳祁芷将那匹布扔到一边,“换掉。全部要密织加厚的。”
掌柜讪讪地应了。
验完布,已是申时。走出布庄时,天又飘起了细雪。鸳祁芷站在檐下,看着雪花飘落,忽然轻声问:“李将军,你说……这些布匹粮食送到北境,够将士们用多久?”
李副将想了想:“省着点用,撑到开春应没问题。”
“开春之后呢?”
“……那就得看朝廷的拨粮了。”
鸳祁芷没说话,只静静看着雪。良久,她低声道:“不够。”
“什么?”
“我说,不够。”她转过身,看向李副将,“将士们守的是大晟的国门,流的是自己的血。不该让他们为了一口吃的,日日发愁。”
她眼神很静,却有种说不出的力量。
李副将心头一震,竟不知该如何接话。
“走吧。”鸳祁芷拢了拢狐裘,走下台阶,“还有几家药铺要跑。北境天寒,冻伤药、伤寒药,都得备足。”
马车驶过积雪的街道。车内,鸳祁芷靠在车壁上,闭目养神。连日奔波,她确实累了。可心里那根弦,却始终绷着。
她在计算——计算带来的嫁妆还剩多少,计算还能买多少物资,计算这些东西运到北境需要多少车马、多少时日。
也在……警惕。
从天渊城到北境,千里之遥,沿途关卡重重。这么大笔物资运送,不可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。朝中那些盯着影恋琛、盯着北境兵权的人,会放任这批物资顺利抵达吗?
她不知道。
但她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。
左手腕的胎记,这几日异常安静。怀里的山河镜,也毫无动静。仿佛所有异象,都留在了北境那场大雪里。
可鸳祁芷知道,平静只是表象。
那个梦,镜中的画面,那句“他朝若是同淋雪,此生也算共白头”——都像一根刺,扎在她心里,时不时就疼一下。
她甩甩头,将那些纷乱的念头压下。
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。
现在最重要的,是把物资备齐,尽快运回北境。
第三日,鸳祁芷回了趟冠军侯府。
府中一切如常,严管家见她回来,又惊又喜:“夫人!您怎么回来了?侯爷呢?”
“侯爷还在北境。”鸳祁芷简短道,“我回来办些事,很快就走。”
她没多解释,径直去了库房。那里存放着她从北溟带来的嫁妆——整整二十口大箱子,十箱金银,十箱珠宝绸缎。
她打开其中几箱。金锭码得整整齐齐,在昏暗的库房里闪着幽光;珠宝首饰琳琅满目,每一件都价值不菲。这些,是她在这异国他乡唯一的倚仗,是北溟王室给她的最后一点体面。
如今,她要亲手将它们,换成粮食布匹,换成药材盐巴,换成那些素不相识的将士们活下去的希望。
值得吗?
她问自己。
没有答案。
或许本就没有值不值得,只有该不该做。
她挑了最值钱的几件——一尊翡翠玉佛,一串东海明珠,一对和田玉镯——用锦缎包好,交给严管家。
“明日,把这些送到城西的‘聚宝当铺’,换成现银。”
严管家愣住了:“夫人,这……这都是御赐之物啊!”
“御赐之物,也是死物。”鸳祁芷声音平静,“换来的银子,能活人。”
严管家看着她平静的脸,张了张嘴,最终只能躬身:“……老奴遵命。”
走出库房时,天色已暗。鸳祁芷站在廊下,看着庭院中那几株覆雪的梅树。影恋琛说,那是她母亲生前种的。
梅花开得正好,点点红意缀在雪白枝头,倔强,又寂寞。
像那个从未谋面的女人,也像……此刻站在这里的自己。
“夫人。”映雪轻声唤她,“晚膳备好了。”
鸳祁芷回过神:“送到房里吧。我有些累,想早些歇息。”
她是真的累了。不只是身体,更是心。连日来周旋于商贾之间,算计着每一分银钱,应付着各种试探与打量——比她在现代应付那些难缠的家长、同事,还要累上十倍。
可她不能停。
北境还有人在等。
还有那个……曾用匕首抵着她心口,又低声说“抱歉”的人。
第四日,物资筹备已近尾声。
鸳祁芷最后去的是“济世药堂”。这是天渊城最大的药铺,坐堂的老大夫据说曾在大医院任职,医术高明。
她递上清单:冻疮膏、金疮药、伤寒散、止血粉……林林总总几十种,数量巨大。
老大夫戴着老花镜,仔细看了半晌,抬头看她:“姑娘要这么多药材,是要去北境?”
鸳祁芷一怔:“您怎么知道?”
“这些药,都是北境最缺的。”老大夫慢条斯理道,“尤其是这冻疮膏——江南人用不上,南疆人用不着,只有北境那些常年挨冻的将士,才最需要。”
他顿了顿,又问:“姑娘是冠军侯府的人吧?”
鸳祁芷没承认,也没否认。
老大夫却似了然,点了点头:“侯爷是个好人。这些年北境能守住,多亏了她。”
他站起身,走到药柜前,亲自抓药、称重、打包。动作不快,却极仔细。每包好一种,都要在纸上记下用法用量。
“这些药,老夫只收成本价。”他一边包药,一边说,“多余的银钱,姑娘拿回去,再多买些粮食吧。将士们吃饱了,才有力气打仗。”
鸳祁芷心头一暖,躬身行礼:“多谢老先生。”
老大夫摆摆手:“不必谢我。要谢,就谢那些守边关的儿郎吧。”
从药铺出来,天色尚早。鸳祁芷站在街口,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,忽然觉得,这座她一直觉得冰冷压抑的都城,似乎……也有温暖的一面。
那些粮商、布商、药商,或许各有算计,但听到是给北境将士的物资,大多都愿意行个方便,价钱也公道。
那些百姓,或许不知道边疆疾苦,但听说有人在为将士们奔走,眼中也会流露出敬意。
这世间,或许并非她想象的那么糟糕。
“夫人,接下来去哪?”李副将问。
“去车马行。”鸳祁芷道,“物资备齐了,该找车队运送了。”
车马行在东市尽头,占地颇广。院内停着数十辆大车,马匹嘶鸣,车夫们正忙着检修车辆、喂草料。
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,听说要运这么多货去北境,眉头皱成了疙瘩。
“不是小的不接这活儿。”他搓着手,一脸为难,“只是这冰天雪地的,往北境的路又不好走,风险太大。万一遇上大雪封山,或是……或是别的什么意外,小的担不起这责任啊。”
鸳祁芷早料到会有这一出,不慌不忙道:“价钱,可以翻倍。”
掌柜眼睛亮了亮,却还是摇头:“不是钱的事……”
“三倍。”鸳祁芷打断他,“另外,每辆车配两个护卫,兵器马匹我出。若真遇上意外,损失全算我的。”
掌柜愣住了。
三倍价钱,还包损失——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!
可他心里还是打鼓。北境不太平,匈奴骑兵时常骚扰商队,这他是知道的。这么大支车队,目标太大,万一……
“掌柜的,”李副将忽然开口,声音不高,却带着军人的威严,“冠军侯府的货,你也敢不接?”
掌柜浑身一颤:“冠……冠军侯府?!”
李副将亮出腰牌。掌柜一看,腿都软了,扑通跪下:“小的有眼无珠!小的该死!”
“起来。”鸳祁芷淡淡道,“这活儿,接还是不接?”
“接!接!小的就是拼了这条命,也一定把货安全送到北境!”掌柜连连磕头。
谈妥细节,已是黄昏。鸳祁芷走出车马行时,天色已暗,街道两旁亮起了灯笼。
“夫人,”李副将跟在她身后,低声道,“您真要亲自押运?”
“嗯。”鸳祁芷点头,“我不放心。”
“可是这一路……”
“我知道危险。”鸳祁芷打断他,“所以才更要亲自去。”
她停下脚步,转身看向李副将:“李将军,你怕吗?”
李副将一怔,随即挺直腰板:“末将不怕!”
“那就好。”鸳祁芷笑了笑,那笑容很淡,却有种说不出的坚定,“明日,第一批货就该备齐了。后日一早,我们出发。”
“是!”
回到侯府时,已是戌时。严管家等在门口,见她回来,连忙迎上:“夫人,聚宝当铺的掌柜来了,说那几件东西……他们不敢收。”
鸳祁芷眉头微蹙:“为何?”
“说是……御赐之物,若无宫里的许可,私自买卖是要杀头的。”
鸳祁芷沉默片刻,道:“让他进来。”
当铺掌柜是个干瘦老头,进来时战战兢兢,见了鸳祁芷就跪下:“贵人饶命!不是小的不识抬举,实在是……实在是规矩如此啊!”
鸳祁芷没让他起来,只问:“天渊城里,敢收御赐之物的,有哪些?”
掌柜哆嗦着报了几个名字——都是些背景深厚、黑白通吃的大当铺。
“知道了。”鸳祁芷摆摆手,“你回去吧。”
掌柜如蒙大赦,连滚爬爬地走了。
严管家忧心忡忡:“夫人,那些当铺背后都是朝中权贵,若让他们知道您在典当嫁妆,怕是……”
“怕是什么?”鸳祁芷抬眼看他,“怕他们弹劾我?还是弹劾侯爷?”
严管家语塞。
“放心。”鸳祁芷起身,走向内室,“我自有分寸。”
她确实有分寸。
那些最值钱的御赐之物,她本就没打算一次性全出手。一件一件来,分散到不同当铺,用不同身份——侯府管事、商人妻室、北境来的军眷——总能换到足够的现银。
只是……需要时间。
而她最缺的,就是时间。
夜深了。
鸳祁芷坐在灯下,翻看着这几日采买的账册。一笔一笔,清晰明了。嫁妆已用去六成,换来的是堆积如山的物资。
够吗?
她不知道。
她只知道,这是她能做的全部了。
窗外,雪又下了起来。
她想起北境的大雪,想起粮仓的废墟,想起那些将士年轻而苍白的脸。
也想起……影恋琛站在雪中,说“多谢”时,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睛。
左手腕的胎记,忽然轻轻一热。
很短暂,像错觉。
鸳祁芷按住那里,低声问:“你也在催我吗?”
镜子没有回答。
只有风雪呼啸,拍打着窗棂。
像某种遥远的呼应,也像某种……无言的催促。
她合上账册,吹熄蜡烛。
睡吧。
明日,还有一场硬仗要打。
而后日——
她将踏上归程。
带着这些物资,带着这些希望。
也带着……某种连她自己都尚未察觉的、悄然改变的心境。
北境,我回来了。
影恋琛,我回来了。
等着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