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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1、圣驾忽临 ...

  •   鸳祁芷离开北境的第五日,黑山脚下的军营里,气氛比往日更加肃杀。
      粮仓废墟已清理完毕,焦黑的木料被拖走,空地用积雪覆盖,像是要掩埋那场大火留下的所有痕迹。可空气中残留的焦糊味,和将士们脸上挥之不去的凝重,都在提醒着每一个人:这个冬天,真的难熬了。
      影恋琛站在校场高台上,看着台下操练的将士。寒风中,他们呼出的白气连成一片,刀枪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。她注意到几个年轻士兵的动作有些迟缓——是饿的。粮食减半配给已持续三日,成年男子每日只分得两个粗面饼、一碗稀粥,根本不足以支撑高强度的训练。
      可没有人抱怨。
      这些跟着她出生入死的汉子,只是默默咬着牙,将每一个动作做到最标准。因为他们知道,他们的将军,比他们更难受。
      影恋琛握紧了腰间的剑柄。指节发白。
      “侯爷。”参军走上高台,低声道,“今日又晕倒了三个。军医说,是饿的。”
      影恋琛闭了闭眼:“带他们去我帐中,把我的那份口粮分了。”
      “侯爷!”参军急道,“您已经连续三日只吃一顿了!再这样下去……”
      “照我说的做。”影恋琛打断他,声音平静,却不容置疑。
      参军张了张嘴,最终只能躬身:“……是。”
      就在这时,营地东侧辕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!不是一匹,是数十匹,蹄声如雷,踏碎积雪,由远及近!
      瞭望塔上的哨兵高声示警:“有大批人马靠近——!”
      校场上霎时一静。将士们齐齐转头望向辕门方向,手中刀枪不自觉地握紧。
      影恋琛眉头紧蹙,快步走下高台。李副将已带着一队亲兵冲至辕门,箭塔上的弓箭手拉满弓弦,对准了官道上那支疾驰而来的队伍。
      那队伍约莫百余人,皆是精锐骑兵,玄甲银盔,旗帜猎猎——是御林军!
      队伍在辕门外五十步处勒马停下。为首一人策马上前,高声喝道:“圣驾将至!冠军侯速速接驾——!”
      声音穿透寒风,传遍整个营地。
      圣驾?
      影恋琛瞳孔骤缩。
      承景帝北巡,原定开春后出发,这才腊月底,怎会提前数月突然到来?
      来不及细想,她已快步走向辕门,同时厉声下令:“收起兵器!列队迎驾!”
      将士们迅速整队,在校场上排成整齐的方阵。李副将打开辕门,影恋琛带着一众将领快步走出,跪在雪地中。
      “臣影恋琛,率北境将士,恭迎圣驾——”
      话音落下,官道尽头,銮驾仪仗缓缓出现。
      明黄华盖,龙旗飘扬,前后皆有御林军护卫,浩浩荡荡,在雪地中碾出深深的车辙。銮驾在辕门前停下,内侍掀开车帘,承景帝一身玄色龙纹大氅,缓缓步下。
      “平身。”他声音温和,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将士,最后落在影恋琛身上,“恋琛,朕来得突然,没惊扰你们吧?”
      “陛下驾临,是北境之幸。”影恋琛起身,垂首道,“只是营地简陋,恐怠慢了圣驾。”
      “无妨。”承景帝笑了笑,抬步往营中走去,“朕此次北巡,本就是为体察边关疾苦,若住得太过舒适,反倒失了本意。”
      他一边走,一边打量着营地。目光扫过整齐的营帐,扫过操练的将士,也扫过……那一片被积雪覆盖、但仍能看出焦黑痕迹的空地。
      “那里是……”承景帝停下脚步。
      影恋琛心下一沉,面上却平静:“回陛下,是粮仓。五日前遭人纵火,烧毁了大半。”
      “纵火?”承景帝转头看她,眼神微凝,“何人如此大胆?”
      “是匈奴细作。”影恋琛道,“人已抓住,但服毒自尽了。”
      承景帝沉默片刻,缓缓道:“粮仓被烧,将士们如何过冬?”
      “臣已上疏朝廷请求增拨粮草,同时削减口粮,暂渡难关。”
      “削减口粮?”承景帝眉头微蹙,“削减多少?”
      “……”影恋琛顿了顿,“每日减半。”
      承景帝没说话,只转头看向校场上那些将士。寒风呼啸,他们依旧挺直脊背站在雪中,脸色却大多苍白,嘴唇冻得发紫。
      良久,他轻叹一声:“是朕考虑不周。北境苦寒,粮草转运本就艰难,还遭此横祸。”
      他转身,对随行的户部侍郎道:“传朕旨意,从幽州、并州两地粮仓紧急调拨十万石粮食,七日之内运抵北境。若有延误,严惩不贷。”
      “臣遵旨!”户部侍郎连忙躬身。
      影恋琛愣了愣,随即单膝跪地:“臣代北境将士,谢陛下隆恩!”
      “起来吧。”承景帝虚扶一把,“你是大晟的冠军侯,北境的定海神针。朕若不护着你,不护着这些将士,谁还肯为大晟卖命?”
      这话说得恳切,影恋琛心中却莫名一紧。
      陛下突然提前北巡,又如此爽快地调拨粮草……是真的体恤边关,还是……另有所图?
      她不敢深想,只垂首道:“陛下厚爱,臣万死难报。”
      承景帝拍了拍她的肩,没再说什么,继续往营地深处走去。随行的官员、内侍、御林军浩浩荡荡跟在后面,原本肃静的军营,顿时变得拥挤嘈杂。
      影恋琛跟在承景帝身侧,一边引路,一边心中飞快盘算。皇帝突然驾临,必有缘由。是听到了什么风声?还是不放心北境局势?抑或是……不放心她?
      她想起那枚匈奴死士的令牌,想起纵火犯自尽前那句“不能说”,想起粮仓被烧的时机——恰好是她带鸳祁芷去黑山的那日。
      这一切,真的只是巧合吗?
      “恋琛。”承景帝忽然开口,打断她的思绪,“朕听说,你那位北溟夫人,也随你来了北境?”
      影恋琛心中一凛,面上却不动声色:“是。陛下北巡在即,臣妻想为将士们尽些绵薄之力,便随臣来了。”
      “哦?”承景帝似笑非笑,“一个深闺妇人,能做什么?”
      “她在后方帮忙救治伤兵,缝补冬衣,还教不识字的将士们认字。”影恋琛如实道,“将士们……都很敬重她。”
      “是吗。”承景帝点点头,语气听不出情绪,“那她现在人在何处?朕既来了,也该见见。”
      影恋琛顿了顿:“回陛下,臣妻昨日已启程回都城,为将士们筹措粮草去了。”
      “筹措粮草?”承景帝挑眉,“她一个女子,如何筹措?”
      “她愿拿出自己的嫁妆,换取粮食布匹。”影恋琛声音平静,“臣……允了。”
      承景帝脚步顿住,转头看她,眼神里闪过一丝讶异:“嫁妆?全部?”
      “六成。”
      营道上,寒风卷起积雪,扑在脸上。承景帝盯着影恋琛看了许久,忽然笑了。
      “好,好。”他连说两个“好”字,语气里却辨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,“你这夫人,倒是有情有义。”
      他没再追问,转身继续往前走。影恋琛跟在他身后,手心却已渗出薄汗。
      皇帝的每一句话,每一个眼神,都像在试探,在权衡。她在战场上能洞察敌情,在朝堂上能周旋权贵,可面对这位深不可测的君王,她却总有种如履薄冰的危机感。
      一行人走到主营帐前。帐内已按皇帝规格重新布置,炭火烧得极旺,暖意扑面。承景帝在主位坐下,随行官员分列两侧。
      “都坐吧。”他摆摆手,“朕此次提前北巡,一是为体察边关实情,二来——”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众人,“也是为黑山之事。”
      黑山?
      影恋琛心中警铃大作。
      “黑山陨石,永昌七年之事,诸位都该知道。”承景帝缓缓道,“那面‘山河镜’,如今还藏在宫中宝库。可近日,钦天监观测天象,说黑山方向又有异动。”
      他看向影恋琛:“恋琛,你驻守北境,可曾察觉什么异常?”
      影恋琛起身,躬身道:“回陛下,黑山一带近日确有些异象——夜间偶有光芒闪烁,但时日短暂,臣已派人查探,尚未有结果。”
      “光芒?”承景帝眼神微凝,“什么样的光芒?”
      “时金时白,变幻不定,似从山中透出。”影恋琛如实答道,“臣疑是某种矿石反光,或是……别的什么。”
      她没提鸳祁芷在黑山找到半面镜子的事——那镜子如今已不在她手中,说也无益。更何况,她隐隐觉得,这件事,越少人知道越好。
      承景帝沉吟片刻,道:“明日,朕亲自去黑山看看。”
      “陛下不可!”影恋琛脱口而出,“黑山险峻,风雪又大,恐有危险!”
      “无妨。”承景帝摆摆手,“朕又不是没上过战场。况且——”
      他顿了顿,目光深远:“那面山河镜,据说有通天彻地之能。朕倒想看看,它到底藏着什么秘密。”
      帐内一时寂静。
      影恋琛看着皇帝那张儒雅却深不可测的脸,心中那股不安越来越强烈。
      陛下对山河镜的兴趣,似乎……太大了些。
      这背后,究竟藏着什么?
      她不知道。
      她只知道,明日皇帝要上黑山,她必须做好万全准备——不止要防外敌,还要防……内患。
      议事持续了一个时辰。皇帝详细询问了北境防务、匈奴动向、粮草储备,甚至细到每个营的兵力部署。影恋琛一一作答,心中却越来越沉——陛下这次北巡,绝不只是“体察边关”这么简单。
      黄昏时分,议事才结束。官员们陆续退出,帐内只剩下承景帝和影恋琛两人。
      “恋琛。”承景帝忽然开口,声音比方才温和许多,“朕记得,你母亲生前,最爱梅花。”
      影恋琛浑身一震,猛地抬头。
      “你营中那几株梅树,是她当年亲手种下的吧?”承景帝看着她,眼神里带着某种复杂的情绪,“这么多年了,你一直悉心照料,花开得真好。”
      “……是。”影恋琛声音有些哑,“母亲生前说,梅花耐寒,能在冰雪中绽放,像……像北境的将士。”
      承景帝沉默片刻,轻叹一声:“你母亲是个通透的人。可惜……”
      他没说完,但影恋琛知道他在可惜什么——可惜母亲嫁错了人,可惜她一生困在那座冰冷的侯府,最后郁郁而终。
      “陛下。”她忽然单膝跪地,声音低沉,“臣有一事,想求陛下。”
      “说。”
      “臣妻鸳氏,为筹措粮草,已动用自己的嫁妆。”影恋琛抬头,直视皇帝,“她虽是北溟公主,但既已嫁入大晟,便是大晟子民。臣恳请陛下……日后无论发生何事,能护她周全。”
      这话说得突兀,也说得冒险。
      承景帝看着她,许久,缓缓道:“你这是在为她求护身符?”
      “是。”影恋琛没有否认,“她……是个好人。”
      承景帝没说话,只静静看着跪在面前的影恋琛。烛火跳跃,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。这个总是冷硬如铁、从不求人的冠军侯,此刻却为了一个北溟公主,跪在这里,说“她是个好人”。
      真是……有趣。
      “朕答应你。”良久,承景帝开口,“只要她不负大晟,朕必不负她。”
      “谢陛下。”影恋琛重重叩首。
      承景帝挥挥手:“去吧。明日还要上山,早些歇息。”
      影恋琛起身,退出主帐。
      帐外,天色已暗。雪又下了起来,细密的雪花在寒风中斜飞,落在她肩头,冰凉。
      她走向自己的营帐,脚步沉重。
      皇帝提前北巡,黑山异动,山河镜的秘密……这一切,像一张巨大的网,正缓缓收紧。
      而她和鸳祁芷,都在这张网的中央。
      回到营帐,她卸下大氅,坐在案前。案上堆着军报文书,她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。脑海里,是皇帝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,是黑山夜间的诡异光芒,是鸳祁芷离开时那平静而坚定的侧脸。
      还有那句“她是个好人”。
      她为什么要为鸳祁芷求那道护身符?
      是因为愧疚吗?因为曾用匕首抵着她的心口,因为错怪了她?
      还是因为……别的什么?
      影恋琛闭上眼,揉了揉眉心。
      她不知道。
      她只知道,当听说鸳祁芷愿拿出嫁妆换粮时,她心里某个冰封的角落,裂开了一道缝。
      那个北溟公主,和她认知中的所有公主都不一样。
      她不娇气,不造作,会做脏活累活,会关心最底层的士兵,会在危急时刻,拿出自己全部的倚仗。
      也会在温泉池里,气急了泼她水。
      也会在雪夜中,陪她喝酒,说“愿意”。
      也会在镜中……映出那样悲凉的画面。
      镜中?
      影恋琛忽然想起,那日温泉后,鸳祁芷曾说过,她在黑山找到一面镜子,又弄丢了。
      那镜子,会不会就是……
      她猛地睁开眼。
      山河镜。
      鸳祁芷要找的镜子,会不会就是山河镜?
      如果真是,那她为什么要找?她怎么知道镜子在黑山?她找到后,又为什么要说“丢了”?
      一个又一个疑问,像雪片般涌来。
      影恋琛站起身,走到帐门边,掀开帘子。风雪呼啸,远处黑山的轮廓隐在夜色中,像一头沉睡的巨兽。
      明日,她就要陪皇帝上那座山。
      而鸳祁芷,此刻应该在回都城的路上,用她的嫁妆,换将士们活命的粮食。
      两条路,两个方向。
      却不知为何,她觉得,她们正走向同一个终点——一个充满未知、也充满危险的终点。
      “鸳祁芷……”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,像在咀嚼某种陌生而危险的果实,“你究竟……是谁?”
      风雪没有回答。
      只有更鼓声,从远处传来,一声,又一声。
      漫长而寂寥。
      像在倒数着,某个即将到来的、谁也无法预知的明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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