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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、荆棘之路(上) ...


  •   赤脚踩在初春清晨冰冷坚硬、布满砂石的山路上,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。

      尖锐的刺痛从脚底传来,很快蔓延至整条小腿,冻得麻木的脚趾渐渐恢复知觉,却是更清晰、更连绵的疼痛。

      张一草咬着牙,尽量挑拣着路边相对松软或有枯草覆盖的地方下脚,但山路崎岖,避无可避。

      裤脚被荆棘划破了好几道口子,裸露的脚踝和小腿上也添了新的血痕。

      疼。
      但比起心里那片被彻底撕裂、只剩下冰冷灰烬的荒原,这点皮肉之苦,几乎可以忽略不计。

      她机械地挪动着脚步,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。
     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翻涌着昨夜的画面——敞开的棺材,父亲那张浮肿而狰狞的脸,母亲瘫软在地的崩溃,围观者或震惊或鄙夷的眼神……每一个细节都像淬了毒的针,反复刺扎着她早已麻木的神经。

      为什么?

      这个盘桓了二十多年的问题,此刻以最惨烈的方式,给出了最鲜血淋漓的答案。

      因为她是个女孩。从她出生,不,从她还在母亲肚子里时,就注定了是这个家的“多余”和“负担”。

      名字叫“一草”,野草般轻贱。弟弟叫“光祖”,光耀门楣,继承香火。多么鲜明,多么残酷的对比。

      记忆的闸门被彻底冲垮,那些被她刻意尘封、以为早已结痂的童年伤疤,裹挟着陈年的血腥和污秽,汹涌地冲刷出来。

      五岁,刚够到灶台的高度,就要踩着板凳学做饭。
      一次没端稳,半锅滚烫的玉米糊糊泼在手上,瞬间烫起一片水泡,钻心地疼。
      她吓得大哭,母亲王兰芬闻声冲进来,第一反应不是看她伤得怎样,而是劈头盖脸一巴掌:“败家玩意儿!糟践粮食!你弟还饿着呢!”
      然后急匆匆去看锅里的剩饭,留她一个人捂着手,眼泪混着鼻涕,在冰冷的地上蜷缩着发抖。
      手上的泡后来烂了,化脓,留下难看的疤,直到现在阴雨天还会隐隐发痒。

      七岁,弟弟张光祖出生。
      家里的笑声多了,但那些笑声和她无关。
      她的“任务”更重了:洗尿布,哄哭闹的弟弟,还要兼顾灶台和田里零碎的活。
      弟弟稍微有点不舒服,父母就如临大敌,对她则是非打即骂。

      她记得有一次,弟弟发烧哭闹不止,父亲张三章喝醉了酒回家,嫌吵,抓起她的辫子就把她往门外拖:“丧门星!肯定是你把晦气过给你弟了!滚出去!别在家里碍眼!”

      她穿着单衣,在寒冬腊月的院子里瑟瑟发抖地站了半夜,直到母亲偷偷把她拉进来,塞给她半个冰冷的窝头,低声说:“别怨你爹,他心里烦。”

      十岁,村里同龄的女孩子大多还在上学,哪怕只是混个小学毕业。

      她也想读书。她偷偷攒了很久,用捡废铁、挖野菜换来的几分几毛钱,买了一支铅笔和一个小本子,躲在柴房里,借着门缝的光,照着弟弟扔掉的旧课本,歪歪扭扭地学写字。

      被父亲发现后,那个本子和铅笔被扔进灶膛烧成了灰,父亲揪着她的耳朵骂:“女娃子读什么书?认识男女厕所就行了!浪费钱!有那功夫多干点活,多挣点钱给你弟攒着!”

      火光映着父亲扭曲的脸,也映亮了她心里第一次萌生的、冰冷的恨意。但她什么也不敢说,只是默默把灰烬扒拉出来,手指被烫得通红。

      十二岁,小学没毕业就被彻底留在了家里。

      种地,喂猪,照顾越来越不对劲的弟弟。
      弟弟三岁还不会走路,口水流个不停,眼神呆滞。
      家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压抑。
      父亲看她的眼神更加嫌恶,仿佛弟弟的病真的是她带来的灾祸。
      母亲整日唉声叹气,偶尔看向她时,眼神复杂,有怜悯,但更多的是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麻木。

      那一年,父亲开始频繁和村里一个寡妇来往,有时候夜不归宿。母亲知道了,也只是躲起来哭,不敢闹。
      有一次,父亲喝醉了,指着她妈和她的鼻子骂:“都是你没用!连个带把的健康儿子都生不出!还有你,养你有什么用?还不如早点嫁出去换点彩礼!”

      “嫁人”、“彩礼”,这两个词,从她很小的时候,就像两座无形的大山,沉沉地压在她的未来上。

      十五岁,那个天色灰蒙蒙的清晨,她揣着偷偷攒下的二十块钱和那张皱巴巴的、连小学都没读完的肄业证明,头也不回地逃离了张家村。

      身后是弟弟无意识的哼唧,是母亲也许有过的、微不可闻的叹息。
      她没有不舍,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,和一种对未知前路、深入骨髓的恐惧。

      外面的世界很大,很冷,很现实。
      没有学历,没有技能,她只能从最底层做起。
      在餐馆后厨洗堆积如山的碗盘,手泡得发白溃烂。
      在发廊当洗头小妹,被油腻的男顾客言语调戏甚至动手动脚,只能忍着恶心赔笑。
      在洗车行顶着烈日或寒风,一遍遍擦拭脏污的车身,腰酸背痛。
      在商场门口穿着廉价的玩偶服发传单,闷热窒息……

      住过阴暗潮湿、老鼠蟑螂横行的地下室,啃过最便宜的硬馒头就咸菜,为了省几块钱公交费徒步走上几个小时。

      每一分钱都算计着花,除了必要的生活开销,剩下的全部寄回家——不是出于孝顺,而是为了买片刻的安宁,为了堵住父母电话里无尽的哭穷和抱怨,为了那点可怜又可笑的、“证明自己有用”的虚幻价值。

      但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,她心底那簇微弱的火苗也从未完全熄灭——她想读书,想改变,想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。

      她捡别人扔掉的旧书报,在收工后疲惫不堪的深夜,就着路灯或宿舍昏暗的灯光,一个字一个字地啃。

      她报最便宜的夜校,学最基础的语文数学,后来又攒钱报名成人自考。
      没有老师系统指导,全凭一股狠劲自己琢磨。
      无数个深夜,因为看不懂的公式、记不住的概念而焦虑得咬破嘴唇。无数次在室友的鼾声和嘲笑声中,默默背诵着课文。

      考了三年,才终于拿到那张薄薄的、却重如千钧的大专文凭。
      又花了两年,考下本科。
      期间换了多少份工作,受了多少白眼和委屈,只有她自己知道。
      汗水、泪水,甚至血水,都浸透在那条崎岖无比的自学之路上。

      拿到本科证书那天,她一个人躲在租住的、只有十平米的隔间里,抱着那张纸,哭得撕心裂肺。不是喜悦,而是一种巨大的、几乎将她压垮的委屈和辛酸。
      然后,她擦干眼泪,第二天开始投简历,面试,最终进入一家日化公司,从最辛苦的销售员做起。

      她没有告诉家里,只说还在打工,收入微薄。父母果然没有多问,只要钱按时到账就行。
      她聪明,肯吃苦,又带着底层摸爬滚打出来的韧劲和察言观色的能力,业绩慢慢有了起色。
      收入增加了,但她依旧十分节俭,悄悄攒钱,终于在工作的城市贷款买下了一个小户型。
      那是她给自己筑的巢,是风雨中唯一的避风港,是她与过去那个“张一草”彻底割裂的象征。

      她以为自己终于爬出来了,虽然满身伤痕,但总算看到了些许光亮。
      她甚至开始小心翼翼地规划未来,也许能遇到一个合适的人,组建一个温暖的家庭,彻底摆脱原生家庭的阴影……
      然后,传统销售渠道落伍,电商开始兴起,公司转型失败,开始裁员,她不幸在列。

      还没等她从失业的打击中调整过来,就接到了父亲“垂死”的电话。
      现在回想起来,这一切多么讽刺!她二十五年的人生,就像一场漫长而残酷的玩笑。

      她拼命挣扎,试图从泥沼中爬出,而她的至亲,却一次次试图将她拖回更深的黑暗。
      甚至不惜用“死亡”作为工具,只为榨干她最后一点价值——用她的婚姻,去换取一笔丰厚的彩礼,去填补他们永远也填不满的欲望和那个无底洞般的家!

      “呵……”
      一声低哑的、带着泪意的冷笑,从她干裂的嘴唇中逸出。
      她停下脚步,靠在一棵枯树上喘息。
      脚底火辣辣地疼,不知道磨破了多少水泡。
      清晨的山林寂静无人,只有风吹过光秃树枝的呜咽声。

      值得吗?她问自己。
      为了这样的“家人”,付出整个青春,耗尽所有心力,值得吗?
      不值得。答案清晰而冰冷。

      可是,她没得选。
      出生没得选,父母没得选,甚至这次回来,在接到那个电话的瞬间,她心底深处那点可笑的对“亲情”的残念,也让她没得选。
      但现在,她有了。
      棺材盖掀开的那一刻,所有的羁绊和幻想,都被彻底斩断。

      她抬起头,望向小镇的方向。
      灰白的山路蜿蜒向前,消失在雾气朦胧的山坳里。
      镇扶贫办,李风杨……那个名字和那张纸条,是她此刻唯一的、渺茫的稻草。

      去找他,意味着要将自己最不堪的家丑,摊开在一个几乎算是陌生人面前;
      意味着要再次面对那些审视、怜悯、或许还有不解的目光;
      意味着要将自己残破的命运,寄托于一个“政策”和“公职人员”的善意上。

      可是,她还有别的路吗?
      回城里的小家?张三章他们会不会真的追过去闹?
      身无分文,工作无着,前路迷茫。

      去找他,至少……有一线希望。
      哪怕那希望如同这晨雾般稀薄。

      她重新迈开脚步,疼痛依旧,但眼神里多了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。
      她不再去想值不值得,不再去回忆过去的伤痛。
      那些都已经死了,和棺材里那个虚假的“父亲”一起,被她埋葬在了张家村的那个清晨。

      现在,她要为自己活了。
      哪怕前路荆棘密布,哪怕希望微乎其微。

      太阳渐渐升高,驱散了一些雾气,但山风依旧寒冷。
      张一草一瘸一拐的身影,在空旷的山路上显得格外渺小,却又带着一种孤绝的、不肯倒下的顽强。

      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。
      她只知道,必须走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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