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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0、荆棘之路(下) 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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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路似乎永无尽头。
张一草赤着一只脚,另一只脚上那只廉价的运动鞋也早已被泥水和露水浸透,冰冷沉重。
每走一步,脚底磨破的水泡就和粗糙的袜底摩擦,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。
小腿和脚踝上被荆棘划出的伤口,在冷风和汗水的刺激下,火辣辣地疼。
汗水浸湿了她单薄的内衣,又被山风吹得冰凉,贴在身上,激起一层又一层的寒颤。
体力在迅速流逝。从凌晨逃出来到现在,她滴水未进,胃里空空如也,一阵阵发慌。
眼前时而发黑,耳鸣嗡嗡作响。她不得不一次次停下来,扶着路边的树干或石头,大口喘息,等待那阵眩晕过去。
但她的脚步没有真正停下。心底有一股冰冷的、近乎执拗的力量在支撑着她——不能倒下,不能回头,不能让他们抓回去。
每一次停下来喘息,那些不堪的记忆碎片就会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,与眼前的痛苦交织,形成一种更深邃的折磨。
她想起第一次寄钱回家时的情形。
那时她刚在餐馆站稳脚跟,省吃俭用攒下了三百块钱。
她跑到邮局,填好汇款单,看着那薄薄的几张纸被工作人员收进去,心里有种奇异的、混合着辛酸和一丝微弱成就感的复杂情绪。
她以为,这能换来一点安宁,甚至……一丝认可。
可等来的,是母亲王兰芬在电话里带着哭腔的抱怨:“……三百块够干啥?你弟这个月的药钱都不够……一草啊,你在外面大城市,挣钱容易,多想想家里……你爹这几天又念叨你了,说你心里没这个家……”
那时她还太年轻,还会为这些话感到愧疚和难过,咬着牙在下个月寄回去五百。
后来,寄钱的数额越来越大,间隔越来越短,但电话里的抱怨和索取从未停止,甚至变本加厉。
她渐渐明白,那是个无底洞。她给的越多,他们的胃口就越大,而她的价值,似乎永远只体现在那张汇款单的数字上。
拿到自考大专文凭,兴奋又忐忑地告诉家里时,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,然后是父亲张三章不以为然的嘟囔:“瞎折腾啥?女娃子读那么多书有啥用?还不是要嫁人?有那钱不如多给你弟买点营养品。”
母亲也只是叹了口气,说:“你自己在外头好好的就行,别乱花钱。”没有一句祝贺,没有一丝为她高兴。那一刻,她握着电话,站在喧闹的街头,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冰冷而空旷。
后来收入渐增,她悄悄买房。
那是她人生中最大的一笔投资,也是她给自己打造的、坚不可摧的堡垒。
搬进去那天,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、还散发着油漆味的小屋里坐了很久,从黄昏坐到深夜。
没有庆祝,没有分享喜悦的人。但她心里是踏实的,那是一种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、谁也夺不走的立足之地的踏实。
她甚至天真地想,也许有一天,她能把这个地方变成真正的“家”。
这个秘密她守得很紧。
对父母,她依旧只报忧不报喜,只说工作辛苦,收入勉强糊口。
他们果然没有深究,只是催婚的言辞越来越急迫,彩礼的价码在他们口中也水涨船高。
从最初的“两三万就行”,到后来的“起码五六万”,再到这次直接瞄准了“八万八”。
原来,他们早就把她明码标价了。
只是她自己还抱着一丝可笑的幻想,以为只要自己足够独立,足够“有用”,就能赢得一点点身为“人”的尊严和自主权。
装死骗婚……这突破底线的行为,彻底撕碎了最后那层温情的遮羞布,也让她看清了自己在这个所谓的“家”里,彻头彻尾的工具属性。
“工具……”她喃喃自语,声音干涩沙哑。是啊,从出生起,她就是父母传宗接代失败后的“次品”,是照顾弟弟的“免费保姆”,是换取彩礼补贴家用的“货物”,是他们维系那个破败家庭表面完整的“遮羞布”和“血包”。
而现在,这个“工具”不想再听话了,他们就要用最粗暴的方式,把她强行“安装”到另一个买家手里,榨干最后的价值。
凭什么?!
一股郁结的怒火猛地冲上心头,烧得她眼前发红。
她直起身,不管脚底的剧痛,再次迈开步子,几乎是用跑的,踉跄着向前冲去。
枯枝刮过脸颊,生疼,却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些。
不能认命!她花了十几年,流了那么多血汗,才从那泥潭里爬出一小截,绝不能再被拖回去!
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,是更深的绝望,她也要闯一闯!至少,死在反抗的路上,也比被当作牲口一样绑着卖掉强!
剧烈的运动让她眼前阵阵发黑,肺部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。
她终于支撑不住,脚下一软,整个人扑倒在一片长满枯草的斜坡上。
行李袋甩出去老远。
她趴在地上,脸贴着冰冷潮湿、带着泥土腥气和腐烂草叶味道的地面,剧烈地咳嗽起来,咳得撕心裂肺,眼泪鼻涕糊了一脸。身体的极限和精神的巨大压力,几乎要将她压垮。
不知过了多久,咳嗽渐渐平息。
她翻过身,仰面躺在枯草丛中,望着头顶灰白单调的天空。
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,投下几缕有气无力的光柱,没有温度。
就这么躺着吧,太累了。
脚疼,身上冷,心里空。也许睡过去就好了,不用再面对这一切。
这个念头刚一升起,就被她狠狠掐灭。
不行!不能躺下!躺下就真的完了!
她挣扎着坐起来,从衣服内袋里拿出所有的现金,仔细数了数——五千元。这是她全部的家当。
又摸出那张写着李风杨电话的纸条。
纸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,字迹也有些模糊,但还能辨认。
镇扶贫办……李风杨……
她紧紧攥着纸条,仿佛攥着一线生机。
去镇上,找到他。
告诉他一切。就算他帮不了什么,至少……报警。
非法拘禁,暴力逼婚,总是能说的。
至于家丑,早就外扬了,还有什么可遮掩的?
可是……报警之后呢?
警察会管这种“家务事”吗?最多调解。
然后呢?张三章和王兰芬会善罢甘休吗?他们会不会闹得更凶?弟弟张光祖怎么办?真的丢给那两个毫无人性的人?
想到弟弟那张无知无觉、只会痛苦喘息的脸,她的心又揪了一下。
那是她照顾了十几年的亲人,虽然是个沉重的负担,但……毕竟是一条命。
丢下他,任由他在那样的“父母”身边自生自灭,她真的能做到吗?
矛盾和无力感再次攫住了她。
她恨那对父母入骨,但对那个病弱的弟弟,却无法做到完全的冷酷和割舍。
这种情感上的撕扯,让她更加痛苦。
“啊——!”
她猛地将头埋进臂弯里,发出一声压抑的、困兽般的低吼。
为什么?!为什么她要承受这些?!为什么连恨,都不能痛痛快快?!
发泄过后,是更深沉的疲惫和茫然。
不能报警。至少现在不能。那会把局面推向更不可控的境地。
那么,去找李风杨,就是唯一的选择了。
寄希望于一个只见过两面、相交不深的扶贫干部。
渺茫。但她别无选择。
她将钱和纸条小心收好,拉上行李袋。
赤着双脚,站在冰冷的土地上。
刺痛更加尖锐,但也更加直接。
这疼痛让她清醒,让她知道自己还活着,还在抗争。
她重新背起行李袋,赤着双脚,再次上路。
这一次,她的步伐更加缓慢,却异常稳定。
每一步都踏得实实在在,任由砂石和土坷硌着脚底。
疼,就疼吧。
这疼痛提醒她,脚下的路是她自己选的,再难,也要走下去。
太阳又升高了一些,雾气散尽,天空呈现出一种单调的灰蓝色。
山路的坡度渐渐放缓,前方似乎能看到较为平坦的土路,甚至远处模糊的房屋轮廓。
镇子,应该不远了。
张一草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,望向前方。
眼神里没有了最初的惊恐和脆弱,只剩下一种被苦难打磨后的、近乎冷酷的平静,和一丝不肯熄灭的、微弱的执念。
她不知道那个叫李风杨的年轻干部,会不会成为她的救赎。
她只知道,自己必须走到他面前,把这一切摊开。无论结果如何。
这不仅仅是为了求助。
这更像是一种仪式。
一场向过去那个懦弱、隐忍、不断被索取和伤害的“张一草”的告别。
一场宣告——从今以后,她的命,只由她自己决定。
谁也别想再摆布。
赤脚踩在通往小镇的土路上,留下两行模糊的、带着血痕的脚印,蜿蜒向前,倔强而孤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