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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、京都出差与那场未完成的能剧 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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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月,早川树带陆晚去京都出差。
客户是京都的一家传统能剧剧团,正在制作一部现代能剧,需要为其中的吟唱段落填词。能剧的歌词(“谣曲”)有严格的格律和古典用语,对陆晚来说是全新的挑战。
新干线从东京出发,两个半小时后抵达京都。走出车站的瞬间,陆晚感到时间的流速变了——东京是快进的都市电影,京都是缓慢展开的卷轴画。空气里有淡淡的焚香味,远处群山轮廓柔和,屋檐层层叠叠。
剧团在祇园附近的一座百年老屋里。社长吉田先生七十多岁,穿和服,举止优雅如古画中人。他带他们参观排练场——木地板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,墙上挂着能面(能剧面具),表情在昏暗光线下似悲似喜。
“这次的作品叫《数码幽玄》。”吉田先生解释,“主题是现代人的数字生活与古典‘幽玄’美学的冲突。音乐是电子乐混合传统乐器,歌词需要既有古典谣曲的韵味,又有现代诗的锐利。”
他播放了一段demo。诡谲的电子音效中,穿插着笛、鼓、能管的声响,最后是一段吟唱,用的却是自动调音(Auto-Tune)处理过的人声。
陆晚听得脊背发凉。不是恐怖,是一种更深的震撼——传统被撕裂,但裂口处长出了诡异的新生物。
“吉田先生想要什么感觉的歌词?”早川树问。
“想要……”吉田先生沉思,“想要像用毛笔写代码。形是古典的,魂是数字的。”
回旅馆的路上,陆晚一直沉默。早川树也不说话,只是沿着鸭川慢慢走。傍晚的鸭川,水流清澈,岸边有情侣并肩坐着,白鹭在水面低飞。
“很难,对吧?”早川树终于开口。
“难到……不知道从何下手。”陆晚诚实地说,“能剧的谣曲我看过一些,全是古日语,比喻系统完全不一样。而且‘幽玄’这个概念,我只有模糊的理解。”
“幽玄,”早川树在一座桥边停下,“简单说,是‘无法言说的深邃之美’。是月光下的竹林,你看不清竹叶,但知道风在穿过。是能面上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,你无法定义,但被深深吸引。”
他看着鸭川的水:“现代人的数字生活,表面上是透明的——一切可量化、可追踪、可分享。但正因为太透明,反而失去了‘幽玄’。你的每一次点击都被记录,但记录背后那个模糊的动机,那个瞬间的犹豫,那个说不清的渴望——这些才是现代人的‘幽玄’。”
陆晚脑中闪过一道光。“所以,”她说,“歌词要写的不是数字生活本身,是数字生活掩盖的那些‘无法言说’?”
“对。”早川树微笑,“你开始懂了。”
那晚陆晚在旅馆房间里,对着能剧面具的照片坐到凌晨。面具叫“般若”,表现的是因嫉妒而发狂的女性灵魂,但表情不是狰狞,是极致的痛苦被凝固成美学。
她想起自己刷社交媒体的时刻:看到别人的完美生活,心里那一下细微的刺痛;发出照片后等待点赞的焦虑;深夜独自看屏幕,光映在脸上的空虚。
这些时刻,和能剧里女性因爱生恨的执念,在本质上有什么不同?都是渴望被看见,都是害怕被遗忘,都是在孤独中挣扎。
陆晚写下第一句:
《数字般若》
我在屏幕上雕刻另一张脸
点赞是香火转发是诵经
每一条评论都像咒语
念得越多我离自己越远
她停顿。太直白,少了“幽玄”。能剧的美在于暗示,在于留白。
她重写:
《像素能面》
指尖滑过光的河流
打捞起他人的二十四小时
裁成适合展示的形状
供奉在永不日落的庙宇
面具后的呼吸渐渐
变成数据流的频率
而那个真实的会嫉妒会疼的
在电量耗尽时才敢
从瞳孔深处
望出来一眼
这次对了。数字生活是“光的河流”,社交媒体是“永不日落的庙宇”,而那个真实的自己,只在“电量耗尽时”才敢出现——像能剧里的幽灵,只在特定时刻显形。
第二天,陆晚把歌词交给吉田先生。老人戴着老花镜,轻声读出来,读得很慢。读到“电量耗尽时,才敢从瞳孔深处望出来一眼”,他停了下来。
许久,他抬头,眼睛里有泪光。
“陆桑,”他用敬语说,“你写出了我一直在找但写不出的东西——数字时代的‘物哀’。不是为消逝而哀,是为‘无法真正消逝’而哀。我们的数字自我永远在线,永远被观看,连孤独都成了表演。”
他站起身,郑重地向陆晚鞠躬:“请务必为我们完成全部歌词。这部能剧,终于有了灵魂。”
回东京的新干线上,陆晚靠着车窗,看着窗外飞驰的风景。早川树坐在对面,正用羽毛笔在笔记本上写什么。
“早川先生,”陆晚突然问,“您为什么选择我做这份工作?京都明明有很多懂能剧又懂中文的人。”
早川树放下笔:“因为他们太懂了。懂能剧的‘幽玄’,懂中文的‘意境’,但正因为他们懂,反而被规则束缚。你不一样——你不懂能剧,所以没有敬畏;你不精通日文,所以没有负担。你的无知,成了你的自由。”
他合上笔记本:“艺术最需要的,有时候不是精通,是恰当的‘误解’。就像梵高看日本浮世绘,他不懂日语,不懂日本文化,但他‘误解’出了《星月夜》。那种误解,比准确更珍贵。”
陆晚看着窗外。风景模糊成色块,像未干的油画。她想起北京的总监说“玻璃展柜”,想起那些被否定的文案,想起无数次怀疑自己的时刻。
现在她明白了:那些“缺陷”——太文学、太模糊、太不实用——在另一个坐标系里,成了最珍贵的特质。就像能剧面具,在寻常光线下是恐怖,在舞台的特定光效下,就成了极致的美。
世界不是只有一种正确。有些正确,需要错误的镜片才能看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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