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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0、圣诞节的白鸽 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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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月二十四日,东京下雪了。
陆晚在玻璃屋加班赶稿——一个紧急项目,某知名动画电影需要在一周内完成主题曲的中文版歌词。作曲家是业界大牛,要求苛刻:既要保留日文原词“樱花飘落的速度是每秒五厘米”的经典意象,又要让中文听众感受到“超越语言的青春疼痛”。
她已经写了七稿,早川树都不满意。“太像翻译”“太像原创”“在像与不像之间,但偏了”。
凌晨一点,陆晚趴在工作台上,几乎绝望。窗外雪越下越大,在路灯下像纷乱的羽毛。
手机震动,是陈屿。他发来一张照片——北京也在下雪,他的工作室窗外,一棵枯树上停满了鸽子,在雪中像灰色的花朵。
“圣诞快乐。”他写,“虽然你不庆祝。”
陆晚看着照片,突然有了灵感。她想起和陈屿的第一次约会,也是在雪天。他们去故宫,人很少,雪覆盖着红墙黄瓦,世界安静得像另一个朝代。陈屿拍她站在雪中的背影,她说:“好像穿越了。”
他说:“所有美好的时刻,都是小小的穿越——从现实穿到另一个维度的现实。”
陆晚抓起铅笔,在稿纸上飞快地写:
《秒速五厘米的穿越》
樱花按剧本飘落每秒五厘米
那是物理允许的最慢的告别
我在雪中站成纪念碑等你
等成另一种物理不允许的存在
时间在此时骨折裂缝里
长出不凋的春天和
永远差一步就能牵到的
你的手
写完后,她拍下照片发给早川树——他住在玻璃屋楼上。三分钟后,早川树穿着睡袍下楼,手里拿着那张稿纸。
“就是它。”他说,声音里有罕见的激动,“‘时间在此时骨折’——这个意象太好了。骨折是破坏,但裂缝里能长出新的可能。这就是青春疼痛的本质:不是受伤,是受伤后那种畸形的生长。”
他立即给作曲家打电话,用日语激动地解释这个创意。陆晚听不太懂,但从早川树的表情看,对方接受了。
挂断电话,早川树对陆晚说:“作曲家说,这是他收到过的最好的中文歌词。他想见你,亲自致谢。”
陆晚松了口气,几乎虚脱。早川树去厨房煮了两杯热红酒,递给她一杯。
“圣诞夜还在工作的人,”他举杯,“值得最好的酒。”
他们坐在窗边,看雪。玻璃屋的暖气很足,窗上凝结了水雾,陆晚用手指在上面画了一只简笔的鸽子。
“想北京了?”早川树问。
“想那个人。”陆晚轻声说,“他叫陈屿,是个摄影师。我们……还没确定关系,但比朋友多一点。”
“暧昧期。”早川树微笑,“最美也最折磨的阶段。”
“您呢?”陆晚鼓起勇气问,“有在意的人吗?”
早川树沉默了一会儿。“有过。”他说,“也是做音乐的,法国人。我们在巴黎认识,在一起三年,后来她回法国,我回日本。分手不是因为不爱,是因为太爱——爱到无法为对方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。”
他喝了口酒:“她说,爱情应该像合奏,不是独奏。但如果两个人的旋律走向不同的方向,强行合奏只会变成噪音。”
陆晚想起陈屿。如果她留在东京,陈屿在北京,他们会走向不同的方向吗?
“早川先生,”她问,“您后悔吗?”
“不后悔。”早川树看着窗上的鸽子图案,“有些旋律,哪怕不能合奏,单独听也是完整的。而且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正因为有过那样的合奏,我现在才知道怎么指导别人创作。所有的失去,都会以另一种形式回来。”
雪渐渐小了。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,悠长,沉静。
“陆桑,”早川树突然说,“你的合同是半年,现在过了三个月。我想正式问你——半年后,你愿意续约吗?不是作为雇员,作为合作伙伴。我想和你一起做一个长期项目:把亚洲各国的传统音乐,用现代诗的方式‘翻译’成中文歌词,做成系列专辑。”
陆晚怔住。她想过续约,但没想过这么深度的合作。
“为什么是我?”
“因为你有‘在地性’和‘超越性’的结合。”早川树认真地说,“你的根在中国,你能理解中文的肌理;但你又在学习跳出来,用他者的眼光看自己的文化。这种双重身份,是跨文化创作最需要的。”
他拿出一份企划书:“项目叫《声之丝绸之路》。我们从日本开始,然后是韩国、蒙古、印度、伊朗……每个国家选一位传统音乐家,一位现代作曲家,你来写词。最后做成一套十二张的专辑,配合巡回展览和诗歌朗诵会。”
陆晚翻看企划书。计划详尽,预算充足,合作方包括多家博物馆和艺术基金。
“我需要时间考虑。”她说。
“当然。”早川树点头,“圣诞节后给我答复。”
那晚陆晚回到公寓,给陈屿打了视频电话。北京是平安夜的狂欢时段,陈屿的背景音嘈杂。
“找个安静的地方,”陆晚说,“有重要的事。”
陈屿走出餐厅,来到街上。雪花落在他肩头,很快融化。
陆晚说了早川树的提案。陈屿安静听完,然后问:“你想做吗?”
“想。”陆晚诚实地说,“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工作——不是商业文案,是真正的艺术创作。但这也意味着,我可能要在东京待更久,可能……”
“可能我们会变成早川先生和他法国恋人的样子?”陈屿接话。
陆晚沉默。
陈屿看着屏幕里的她,笑了。“陆晚,”他说,“记得我怎么形容你的文字吗?‘在暗房里显影’。暗房是什么地方?是完全黑暗的,只能靠红灯勉强视物。但正是在那种黑暗里,影像才会慢慢浮现。”
他顿了顿:“我们现在的状态,就像在暗房里。看不清未来,只能靠一点点光摸索。但也许,这种黑暗是必要的——让我们不被表象干扰,只关注最本质的东西:你想写什么,我想拍什么,以及我们如何看待彼此。”
陆晚眼眶发热。“所以你不介意我留在东京?”
“我介意的是你不做想做的事。”陈屿说,“至于距离……现在有视频,有邮件,有突然的航班。如果心意够坚定,太平洋也就是一个大点的湖。”
他身后,北京的雪越下越大。有情侣相拥走过,有孩子嬉笑着打雪仗,有街头艺人在唱《平安夜》。
“陆晚,”陈屿说,“去做那个系列。把那些我听不见的声音,写成我能看见的文字。等你做完十二张专辑,也许我们就知道答案了——关于我们,关于未来,关于所有现在看不清的事。”
挂断电话后,陆晚坐在窗前,看东京的雪。公寓楼下有棵圣诞树,彩灯在雪中闪烁,像不会熄灭的星星。
她打开电脑,给早川树写邮件:
标题:关于《声之丝绸之路》的答复
早川先生:
我接受您的邀请。
不是因为这是一个好机会,是因为这是一个对的机会——让我成为我该成为的人,写我该写的字。
让我们开始吧。
从第一张专辑,第一个国家,第一次“误解”开始。
陆晚
点击发送时,雪停了。云层散开,露出朦胧的月亮。陆晚想起俳句里写:“月雪かさなる夜のまことかな。”(月与雪重叠之夜的真实啊。)
也许所有的真实,都诞生于不同事物的重叠——雪与月,中文与日文,东京与北京,她与陈屿,已知与未知。在那些重叠的缝隙里,新的语言正在生长。
像渡海的蝴蝶,翅膀沾着两个大陆的雨水。
像羽毛笔的墨水,在纸上洇开时,既背叛了原意,又创造了新意。
而她,陆晚,二十九岁的前文案写手,现意境翻译师,正站在这个缝隙里,准备写下第一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