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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、山本太太的课堂 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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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二晚上,玻璃屋来了一个特殊客人——山本太太的孙女,美咲,十六岁,高中二年级。
美咲穿着校服,头发扎成马尾,脸上有青春期特有的拘谨和好奇。山本太太拉着她的手,对陆晚说:“美咲在学校修中文,听说我在这里和中文作词家合作,非要来看看。”
“请多关照。”美咲用生硬的中文说,然后深深鞠躬。
陆晚回礼:“请多关照。你的中文很好。”
“不好。”美咲脸红了,“只会课本上的。”
那晚的工作是为一首演歌(日本传统歌谣)填词。作曲家是位八十岁的老先生,要求歌词“要有昭和时代的味道,但不要让年轻人觉得陈旧”。
山本太太调好三味线,先演奏了一遍旋律。演歌特有的婉转、颤音、长长的拖腔,在玻璃屋里流淌。美咲坐在角落的沙发上,托着下巴听,眼神专注。
“演歌的歌词,”早川树对陆晚解释,“通常围绕几个固定主题:离别、乡愁、饮酒、季节。但这次作曲家想突破——他想写一个在东京工作的女性,怀念故乡的北海道,但怀念的方式不是悲伤,是带着幽默和自嘲。”
陆晚戴上耳机,反复听旋律。确实,在典型的演歌悲情中,夹杂着几个俏皮的转折,像苦笑。
她尝试写了几行,都不满意。太沉重,或者太轻浮。
“陆桑,”山本太太突然开口,“你知道演歌里最难的技巧是什么吗?”
陆晚摇头。
“是‘間(ま)の取り方’——掌握间隔的方法。”山本太太放下三味线,“不是每个音都要填满,有时候,空白比声音更重要。就像说话时的停顿,呼吸时的间隙。”
她示范了一段。同样的旋律,第一次她严格按照谱子弹奏,第二次她在某些地方故意停顿,让音符之间的空白拉长。
效果截然不同。第一次是完整的悲伤,第二次是……克制的怀念。像忍住眼泪,但嘴角在笑。
陆晚忽然有了灵感。她写下:
《札幌来电》
母亲在电话里说家里的梅树又开花了
我说东京的便利店也有卖腌梅子
她说那不一样
我说我知道贵三倍呢
两人同时笑笑声之间
隔着新干线的票价和
我始终没学会的方言的尾音
写完后,她念给山本太太听。老妇人闭着眼睛,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打拍子。
“很好。”她睁开眼睛,“‘贵三倍呢’这句,有演歌少见的幽默。但最后一句‘方言的尾音’,又拉回了惆怅。”她看向美咲,“你觉得呢?”
美咲想了想,用日文说:“我喜欢‘笑声之间’那个停顿。像在说,笑不是因为开心,是因为不知道还能说什么。”
陆晚惊讶地看着美咲。这个十六岁女孩的解读,精准得可怕。
“美咲有很好的语感。”早川树微笑,“她将来如果写词,会很出色。”
美咲脸更红了,但眼睛亮晶晶的。
那晚工作结束后,美咲鼓起勇气问陆晚:“陆老师,我可以……跟你学中文作词吗?不是学校的课本中文,是你写的这种。”
陆晚看向山本太太。老妇人点头:“如果陆桑愿意,是美咲的荣幸。”
“但我自己也在学习。”陆晚实话实说,“可能教不了你什么。”
“那就一起学。”美咲认真地说,“我可以教你日文的‘间’,你教我中文的‘空白’。”
这个提议让陆晚心动。她想起早川树说的“在缝隙中生长”——也许教学相长,也是一种缝隙。
“好。”陆晚答应,“每周二晚上,你放学后来这里,我们有一个小时。”
美咲开心地鞠躬:“谢谢老师!”
从那天起,陆晚在玻璃屋有了第一个“学生”,也是第一个用日文思维挑战她中文创作的人。美咲常常提出陆晚从未想过的问题:“为什么中文诗不喜欢用标点?”“‘的’和‘地’的区别在诗歌里还重要吗?”“中文的拟声词为什么这么少?”
这些问题逼着陆晚重新审视自己的母语。她开始读中文诗时注意那些被忽略的细节,开始思考为什么中文能容纳如此多的模糊性,开始理解“意境翻译”的本质——不是转换,是在两种语言的差异中,找到第三种表达的可能。
一个月后的周二,美咲带来自己的第一首习作。日文写成,主题是“放学后的教室”:
黒板の字が消える時間
椅子がため息をつく
窓の外、夕焼けが
今日も約束を破る
(黑板上的字迹消失的时间
椅子在叹息
窗外晚霞
今天也失约了)
陆晚读了三遍。简单的意象,但那个“椅子在叹息”的拟人,和“晚霞失约”的反转,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。
“写得很好。”陆晚说,“我试着翻译成中文?”
美咲点头,眼睛充满期待。
陆晚想了很久,写下:
《课后教室》
黑板字迹溶解的时分
椅子偷懒伸了个腰
窗外晚霞又一次
忘记和我们说再见
美咲看着译文,沉默了很久。然后她说:“老师的版本……更温柔。我的日文有点冷酷。”
“不是冷酷,”陆晚说,“是日文本身的质感。中文更柔软,像水,容易变形。”
那天晚上,陆晚在日记里写:“教学不是给予,是镜子。美咲让我看见自己语言的形状,而我让她看见另一种形状的可能。我们在互相映照中,都变得比原来更清晰。”
她拍下两人的作品,发给陈屿。陈屿回复:“像两种光,在棱镜里折射出新的颜色。”
陆晚看着这句话,忽然明白:玻璃展柜之所以让人不敢碰,不是因为易碎,是因为它只是容器。而现在,她正在成为光本身——会折射、会散射、会穿透,会在不同的介质里,呈现不同的模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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