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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、夜行创作 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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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上七点,陆晚再次走进玻璃屋。
这次屋里多了几个人。靠窗的阅读台前,坐着一位穿和服的老妇人,正在调试一把三味线。她头发全白,在脑后挽成髻,插着一支素色发簪。听见脚步声,她抬头对陆晚微笑:“晚上好,我是山本。”
“山本太太是我们最年长的合作者。”早川树介绍,“弹了三味线六十年。”
另一张工作台前是个混血女孩,二十出头,头发染成灰蓝色,戴着巨大的耳机,面前是笔记本电脑和MIDI键盘。她举起手示意,但没有摘耳机:“Lena,做电子乐。”
角落的沙发上,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正在读诗集。他抬头推了推眼镜:“佐藤,写民谣的退休教师。”
早川树指向二楼:“楼上还有几位,做爵士的、做实验噪音的、做流行曲的。我们每月会有一天全员到齐,今天是常规创作日。”
陆晚在工作台前坐下。早川树递来一副耳机和一份乐谱。
“今天的工作是这首。”他说,“作曲家是位京都的年轻女性,曲名《樱、散る前に》(樱花凋零前)。她的要求只有一句:不要写悲伤。”
陆晚戴上耳机。旋律流淌出来——轻盈的钢琴音,像花瓣旋转下落。但中间夹杂着细微的不和谐音,像风突然改变方向,让下坠的轨迹偏移。
她闭上眼睛。想起大学时去东京赏樱,上野公园人山人海,她挤在人群中,突然看见一个老奶奶独自坐在长椅上,仰头看樱花。那一刻,喧嚣褪去,只有老奶奶和樱花树,以及两者之间无声的对话。
陆晚写下第一行:
《花期租赁合同》
春天向我租了七天粉红色
她停顿。早川树说“不要写悲伤”,但樱花凋零本身就是悲伤的事。如何不悲伤地写凋零?
她想起那个老奶奶的表情——不是悲伤,是……平静的接受。像签了一份明知会结束的合同,但在期限内,尽情享受。
陆晚继续写:
利息是每片花瓣落下时
大地签收的回执
风是公证人
见证这场短暂而公平的
美之借贷
写完后,她把稿纸推给早川树。他看了两遍,然后递给山本太太:“您觉得呢?”
山本太太戴上老花镜,轻声读出来。读完后,她沉默了一会儿。
“很好。”她说,“把‘物哀’写成了‘契约’。美不是无偿的,需要代价——这个想法很新鲜。”
Lena凑过来看,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说:“我喜欢‘公证人’这个词。像在说,美是一场需要见证的交易。”
佐藤老师微笑:“陆桑,你之前是学法律的吗?”
“不是,”陆晚说,“是中文系。”
“那更难得。”佐藤点头,“法律语言和诗歌语言,在精确性上有相通之处。”
那晚陆晚工作到凌晨两点。除了《樱、散る前に》,还处理了三首demo:一段尺八独奏、一段城市环境音采样、一段童谣改编的电子乐。每次她写完,早川树都会让在场的合作者阅读、讨论。有时是赞美,有时是尖锐的批评——“这句太直白”“这个比喻陈腐”“节奏和旋律对不上”。
陆晚全部记下。铅笔在稿纸上修改,橡皮屑堆成小小的山丘。她发现自己在适应一种新的创作节奏——不是独自苦思,是在一个微型生态里,让文字接受不同角度的光照。
凌晨一点半,山本太太开始收拾三味线。她动作很慢,像在进行某种仪式:用软布擦拭琴身,检查弦的松紧,最后盖上绸布套。
“山本太太,”陆晚忍不住问,“您为什么选择晚上工作?”
老妇人抬头,眼睛在灯光下像温润的黑玉。“因为夜晚安静,”她说,“安静的时候,能听见弦的‘间’——不是声音,是声音之间的空隙。那是三味线的灵魂。”
她背起琴盒,对陆晚微微鞠躬:“晚安,陆桑。期待你明天的词。”
陆晚回礼。看着山本太太瘦小的背影消失在玻璃门后,她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连接——跨越年龄、国籍、语言,在某个关于“间”的认知上,她们是同类。
早川树递来一杯热可可:“第一天,感觉如何?”
“像……”陆晚寻找词汇,“像学一门新的语言。但语法书还没写出来,只能靠感觉摸索。”
“那就相信感觉。”早川树靠在书架上,“松本老师说过,最好的翻译不是最准确的,是最‘错误’的——错到产生新的美感。”
他看了眼窗外:“雨停了。要出去走走吗?下北泽的深夜有另一种面貌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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